兩人對峙著,跟著卻不約而同、極有默契地各深吸了口氣,緩下心緒,因裡邊已傳出一陣細微聲響。
那人掀開細竹簾,腳步緩且虛浮,正走過小廳往外頭的平台而來。
不一會兒,小廳與平台間的門被推開,一張蒼白秀氣的鵝蛋臉探將出來,無血色的唇漾著淺笑。
「我瞧見擱在方桌上的琴匣,馭哥,那是你的紫木琴吧?今夜我和靈兒可有耳福了。你——呃……你們怎麼回事?吵架了嗎?」趙芝芸疑惑地瞧著他們兩個。
司徒馭藏得極好,五官一貫的斯文俊氣,倒是敖靈兒露了餡兒,臉蛋紅紅,眸子裡尚竄著火簇。
「哪裡吵架了我才懶得跟他動口!」敖靈兒先聲奪人地嚷開,跺了跺腳,又瞪了他一眼。
司徒馭溫吞地笑,由著她粗魯地推了他胸膛一記,走向趙芝芸。
趙芝芸似瞧見了什麼,不禁輕呼了聲。「靈兒,妳袖子怎少了一截?綁巾也破了唉唉,怎麼下榻來,連鞋也忘了穿啦?」
「沒事。我故意的。」她倔著氣,一把挽住病姑娘的細臂。「別吹著風了,待會兒又要鬧頭疼。」
兩姑娘親熱挨著,逕自往裡邊去,那男子似被孤立了。
「靈兒,妳把外衣脫下,我幫妳補補。」
「甭麻煩,衣衫我多得是,不差這一件。更何況天要沈了,點著燭火做針線活兒多傷眼。」
「可是——」
清脆語調轉開了話題。「芸姊,等會兒咱們烤魚來吃,我現下去抓,憑我的手段,不出兩刻鐘肯定大豐收呢!」
「嗯……好啊,馭哥也在,咱們還可以熱些酒,我記得『玉露春』還有兩壇,咱們三個可以邊吃邊聊事。」語音虛啞,仍透歡愉。
忽然,聲音像是從鼻裡哼出。「他吃那麼好做什麼?沒他那份兒,我教他在旁乾瞪眼!」
「唉唉……」軟聲笑歎著。「不會的,好靈兒,妳才不會那麼心狠,他是馭哥呀,咱們三個一向要好,妳怎捨得教他挨餓?」
「我……我、我就是心狠……」
兩姑娘的對話由清晰轉而模糊,尚立在外頭平台上的司徒馭不禁微微牽唇。
雙袖負在身後,俊目從容,朝天際與江川遠放。
爽涼拂身,翻起青袍一角,他心中略沈,想著那張瓜子臉上執拗又蠻氣的神態,那模樣已深印在他腦海裡,竟是……逼得他有些不能招架啊……
第二章 冷浸星月光流渚
連著七、八日,每到黃昏時分,天際便飄起細綿雨絲。
風從遠山處來、從竹林深處來、從幽幽江面來,斜風細雨、雨斜風細,待天色盡沉,雨也停歇,整片江水被徹底淘洗過一般,明淨如鏡,在夜月下輕瀲微波,耐人尋幽。
將小篷船俐落地搖至江心,就著瀲灩的月光尋找魚兒潛游的所在,她杏眸一瞇,變得銳利,抓在手心裡的一束漁網驀地當空揮拋出去,網子在月夜下大張,又「啪」地輕響,罩在江面上。
細網漸漸沉落,直沒而下。
一會兒,她雙臂開始使起勁兒,緩而熟練地拉回漁網,一次復一次、一把復一把地扯收回來。
這是今夜第三回的拋網,落入網中的魚,她僅挑肥美的留下,剩餘的又教她拋回江裡。
魚籠是幾天前用細竹新編好的,裡頭已留了十來只魚,夠今晚一頓了。她收理著漁網,打算返回岸邊。
不遠處,琴聲忽地蕩漾開來,縱然是樸拙古調,音清而緩、悠而雅,可在唯有竹林沙嗄幽咽的單調響聲中,卻顯得格外清明。
整理漁網的小手微頓,敖靈兒唇淡抿,下意識揚起臉容,往身後、那處透出淡淡燈火的竹塢瞧去。
這幾天,竹塢裡的氛圍起了些許變化。
像是從那日落雨過的黃昏,她在小廳外的平台那兒質問了他、對他「逼婚」後,接連下來的日子便充斥著那麼點兒詭怪了,怪得她幾遍斟酌,暗自沉吟,猶猜測不出那張俊美過火的臉皮底下,究竟是何心思?
這幾天,他離開過一趟,但經過了兩個時辰後,他的篷船再次返回,船篷裡多了兩大竹簍的蔬菜果物、幾條醃肉、一大盒的甜食和蜜餞,還沽上三罈子好酒。
他甚至買了好幾隻黃毛小雞,沒經過她允許,便把她無聊時編好、擱在小廳角落的大竹籃拿去當作小雞的窩,直接養在平台上。
是可忍,孰不可忍啊!要不是因那窩子小雞最後讓芸姊笑開懷了,博得那張蒼白病容有了淡淡潤色,她才不理他是不是花銀子買的,說不準整窩小雞全教她一腳踢進江裡去了!
她惱著他,似乎對他,也僅剩下這單一的感覺。
除了持續惱他,她不曉得還能以何種心思面對他。
他永遠不會知曉,他那時的出走有多麼傷人。傷了芸姊,也傷了她。
一直以為他們三個將永遠在一塊兒,誰也不離開誰,誰也不會被誰拋棄。芸姊體弱,她可以變得很強、很強,去護衛柔弱的她;而他便佇立在她倆身後,張開無形且堅固的大翼,強而有力地圈圍住她們。
菱唇不自禁地勾弄了一下,搖了搖頭。是她年歲太輕,把人與人之間的事想得太一廂情願了。
如今,她所剩的想法就單純一個、唯一的一個——希望芸姊歡欣喜樂、無憂無愁。而這幾天他賴在竹塢這兒不走,不可否認,芸姊確實開心。
芸姊開心了,那麼,她便能勉強收斂起對他的怒意,容忍他的存在。她可以。
眼不見為淨。
他留,妳走,還不成嗎?
何須勉強自個兒?
耳邊,那聲音帶著嘲弄,忽遠忽近地問著。
妳這性子,又哪裡是誰勉強得了?
怎麼?他留下,正合妳心意不是?
妳不是一股勁兒地對他「逼婚」?他留下,陪伴著芸姊,一男一女多了相處機會,多好啊!
他如今留下了……卻怎麼多出一個妳?
那嘲諷陡地尖銳,她手一痛,神魂整個拉扯回來,垂眸瞧去,才知自個兒施力不當,漁網細線朝掌心割過,鮮血已然滲出。
定定瞅著血紅的掌心,她眸子一瞬也不瞬。事情似乎不太對勁兒,可她懶得細思,隱約覺得,想得太清楚對一切無益。
喉裡又漫出怪異的酸澀,她真厭惡這氣味。揚起下巴,她連連做了好幾個深重的吐納,彷彿如此為之,便能用力地吐盡胸中莫名的窒悶。
混帳!混帳!酸什麼酸?她究竟在舍下得什麼啊?
怒意來得凶狠,全然針對自個兒。想也未想,她抬起手往自己臉頰摑來,猛地便是一巴掌。
極痛!
她腦中嗡嗡作響,但痛得好,至少教她的腦子能暫歇一會兒,不去挑動那些她根本不願想的東西。
夜風中,琴曲仍自幽送,她甩了甩頭,有些微晃地立起身,也不先處理好手心上的傷,仍一下下地搖著大櫓,將篷船駛回竹塢邊的岸上。
泊好船隻,她提著魚籠躍下,直接蹲在江邊處理那幾條捕獲的肥魚,去鱗、剖肚、清洗,動作十分純熟。
岸上隨意搭著一座小小上爐,爐中以乾草養著火苗,她將火苗煽燃開來,再添了些枯木枝進去,把魚一隻隻架在上爐上燒烤。
鹽和調味的香料尚擱在竹塢裡,她立起身走上浮橋,發現琴音不知何時靜下了,她腳步下意識放輕,推門而進,隔著一幕細竹簾後的臥房傳出朦朧語音。
她該要走開,留給裡邊的男女一個隱密的所在,他們定有許多事要談。但腦子這麼想,雙腿卻不聽使喚,竟屏著氣、一步步踩得更輕地靠近,努力地捕捉簾後的音浪。
一下下就好……她只是想知,他是否改變心意,決定接受她的「逼婚」,去跟芸姊說些體己話、開口向芸姊求親?如此而已。
她僅是想知道這些罷了,真的!
突地意識到自個兒竟奮力地在說服自己,瓜子臉一凜,她重咬了一下唇瓣。
竹簾後的聲音在此時微揚開來,將她的注意力全然吸引過去,她挨近簾邊,透過細縫朝裡邊靜覷著——
「……馭哥,我喜愛你紫木琴的音色,清潤雅氣,像你這人……」趙芝芸細啞嗓音說得緩慢,帶著笑似的。
「妳喜愛,我天天彈給妳聽,說不準下出一個月,妳就聽厭了、聽煩了,會回過頭來求我別再彈了。」
姑娘被逗笑了,氣息微紊,竟輕咳起來。
青袍身影離開琴案,忙傾近過去,大掌撫順著她的背,溫聲問:「累了?先到床榻上歇一會兒吧?待會兒再喚醒妳。」
「嗯……」她由著他托起手臂,在他的扶持下回到榻邊。
寬肩窄腰的青影直接在竹榻旁落坐,藏在簾子外的那對杏目瞧不清趙芝芸的模樣,更無法瞥見司徒馭此時的面容。
「合眼睡吧,我去外頭瞧瞧靈兒,她捕到的魚要不分些給我,我今晚真要鬧肚餓了。」
趙芝芸仍笑,勉強壓下喉中麻癢,那笑音避無可避,仍夾雜著嘶啞。「你總要鬧她。靈兒嘴上這麼說,可這些日你留在竹塢,她哪一回不是把吃食多備了一份?可沒餓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