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寂寥黃昏,殘陽如血,大海翻滾著紅色波浪。
獰笑、狂吼、哀鳴。
船斧閃動,刀劍飛舞,無情的廝殺中,生命宛如海面上的泡沫……
「阿海,快走!」渾身是血的汪老大揮動手中利斧,砍倒幾個圍困著他義子的對手,抓過正在奮力拚殺的年輕人,將他推入已懸吊在船舷外的備用船。
「義父?!」年輕人抓著纜繩不願離去。
汪老大一斧砍斷纜繩,小船隨即墜落海中。「今後富海幫就靠你了!」
「別做夢,『富海幫』完蛋了!」一個男人大步而來,冷酷地一劍刺入汪老大的後心,汪老大伏倒在船舷上,鮮血染紅了胸襟。
「義父——」小船上,年輕人大喊,同時擲出手中的船斧。
一聲慘叫,那個刺傷汪老大的男人棄劍捂臉,尖聲嘶吼:「他毀了我的臉——抓住那小子!我要親自剁下他的手!」
霎時,大船上響起更激烈的廝殺聲,附近那艘懸掛著巨大骷髏旗的大船也向小船發射出帶火的箭矢。
「阿海……帶、帶他們逃命去!」汪老大的聲音從船上傳來,脫離母船的小船在翻騰的海面上盲目打轉,遲遲不願離開。可無情的攻擊迫使它調正方向,以靈巧的體形和飛快的速度迂迴穿梭,順風向大海深處而去。
「富海號」燃起熊熊烈焰,將大海染得更加火紅,助紂為虐的海浪襲擊著受創的船體。
惡魔揚長而去,只剩下燃燒的舢板、斷桅、破帆和奄奄一息的人們在海水中掙扎喘息著、不甘又無奈地沈入冰冷黑暗的海底……
殘陽落下,火焰熄滅,只留下一股股濃煙在海面上升高,融入長空——帶著死者的亡魂,更帶著生者的仇恨!
孤獨的小船停泊在遠離沉船的海面上。
上身赤裸,面色黝黑,魁梧強壯的阿海跪在船頭,雙目盡赤地對著未盡的余煙和浩瀚的大海悲憤吶喊:「義父,您沒有死!兄弟們沒有死!『富海幫』不會完蛋的!」
他渾厚的聲音在血色天地間飄蕩,他的誓言激盪起滔滔海浪。「只要我霍海潮還有一口氣在,今天的仇就一定要報!」
充血的眼睛瞪視著遠方,其中的冷酷和決心令人膽寒。言畢,他俯身對著沉船磕了三個響頭。
在他身後,跪著五個年齡不等的壯碩男人,他們都像霍海潮一樣對著沉船處磕頭,表達悲憤和復仇的決心。
「阿海,幫主已經留下遺訓,今後,你就是我們的船老大,我們跟著你幹!」
「沒錯,阿海就是老大,我們一定能重振富海幫,為幫主和兄弟們報仇!」
男人們的信任和激憤之情讓霍海潮赤紅的眼裡充滿了霧氣。
抑制著內心的悲憤,霍海潮挨個兒看著這些與他朝夕相伴五年、親如家人的男子——
義父的結拜兄弟老順和長庚,前者是經驗豐富的討海人,後者是懂西洋和南洋多國語言的「通事」(翻譯);阿慶,最能幹的「火長」(船上負責羅針的導航員);侯子,身手最靈的控帆手;還有郎中兼書算手(記帳人)的林啟明。
現在他明白了,為什麼在危急關頭,義父會命他帶著這幾個人「逃生」,那是因為這些人正是重振富海幫的基本力量!
「好!各位說的好!」霍海潮激動地抽出腰間的刀。「今天,就讓我們在義父和眾死難兄弟的亡魂前盟誓:殺死骷髏王,血債定血償!」
六個血性男兒,以古老而莊嚴的方式歃血為盟,面對他們愛極恨極的大海發出比礁石更堅硬的誓言。
第一章
太陽從海平面露出微曦,一抹光亮投射在泉州灣燈塔之上,開啟了新的一天。
明朝實行海禁政策,泉州港是朝廷保留為數不多的幾個對外貿易港口之一。
此刻,檣桅林立的港口內,最引入注目的是滿載大明朝精美物品,即將遠航南洋的秦氏「萬通號」巨大帆船。雖說這是一艘華麗商船,但兩舷暗艙夾層內若隱若現的錚亮火炮,讓它在華麗中又添了威武氣勢。
行船的船工和護航的衛士們在高大如樓、帆高篷闊的甲板上忙碌著,檢查各重要設備裝置和搬運補給,為揚帆啟航做最後的準備。
而就在距離忙碌的港口不過幾條街的秦氏官式大厝裡,下人們也正忙碌地為將要隨船遠航的大小姐秦嘯嵐做著準備。
「阿嵐,海上近來不太平,你真的不改變主意嗎?」房內,秦夫人看著一身船工短衣寬腳褲打扮的長女,明知答案是什麼,仍不放棄希望的問。
「不會,我幹嘛要改變主意?海上不太平又不是這一兩年的事。」秦嘯嵐說著紮緊長褲的腰帶,再穿上那雙為了保證她在船上穩當行走而特製的軟底鞋。
這也是為了獲得上船許可,她自小就對爹娘做出的保證:在人前,不露出手肘以上,頸子以下的身體部位。
「唉!」秦夫人歎口氣,一邊替她系衣帶,一邊自怨自艾道:「我是上輩子作了孽,今生報應,生了你這麼個野丫頭!」
對娘的抱怨早已習以為常的嘯嵐,頑皮地摟住娘親的脖子笑道:「娘這話不對。古有花木蘭替父從軍,今有秦嘯嵐代父出海,這是娘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不料秦夫人的眉頭更加緊皺。「還福氣呢?看看你,都十九歲了,別的姑娘在你這年紀早該做娘了,可你何時能出嫁……」
一聽又說起了她最不愛聽的話題,嘯嵐笑著把秦夫人拉到鏡子前,逗趣地說:「娘又錯了,看看您女兒這般花容月貌,要嫁何難?」
看著鏡子裡為了在船上做事方便而特意身著褐色短衫長褲,外套無袖裌襖,秀髮束於頭頂,跟普通船工打扮無異的女兒,秦夫人無話可說。
確實,女兒櫻唇瑤鼻,明眸皓齒,長得十分秀美,雖然眉毛太濃,但與她那雙顧盼生輝的大眼睛相配,卻顯得秀麗之中多了份豪爽。
「娘,您說是不是嘛?」見秦夫人只是對著鏡子裡的自己沉思,嘯嵐撒嬌地搖著她的肩。
平常的她很少跟爹娘撒嬌,可今天看著娘憂鬱的眼睛,想到此後有一段日子見不到家人,難免有點不捨,也對自己一貫任性的行為感到內疚,於是不由得出現了小女兒嬌態。
秦夫人憂慮中不失自豪地說:「那是,我的女兒健康又漂亮。可你若不改改性子的話,恐怕真得終身待在娘家囉。」
「在娘家有什麼不好?反正嘯陽唸書、嘯月還小,我在家正好可以幫爹娘。」
「你還是先幫幫自己吧!」
就在她理直氣壯為自己辯護時,門口傳來宏亮的聲音。
「爹,您怎麼也起來了?」一看到來人,嘯嵐立刻放開秦夫人迎了過去。
「你都要出門了,爹還能睡得著嗎?」秦大剛看著長女,欣賞地說:「這身打扮好,乾淨俐落,像個出海人!」隨後話頭一轉,像每次她出海前一樣告誡道:「雖說萬通號裝備齊全,又有顧叔、阿旺在,但你還是要照顧好自己,聽見嗎?」
「聽見了。」對爹娘的絮絮叨叨,嘯嵐失去耐性。「謝謝爹娘的關心和提醒,可我都十九歲了,也跑過船,爹娘別把我跟嘯月妹妹弄混了!」
說著她對爹娘做了個鬼臉,轉身溜出了房間。
看著女兒不馴的背影,秦大剛對夫人苦笑道:「不知有哪個男人能馴服我們這個寶貝女兒?」
秦夫人歎氣道:「等嘯陽學堂結了業,讓他回來幫忙,嘯嵐就沒有借口再上船了。多留在家裡,也許能去掉她身上的野性。」
「希望如此。」秦大剛無力地說,心裡卻沒有多大把握。
☆☆☆☆☆☆☆☆☆☆ ☆☆☆☆☆☆☆☆☆☆
秦氏是泉州名門望族,從唐宋時代起便以船運業起家,後又築船建港,開店引鋪,成為當地首富。
秦大剛夫婦膝下有兩女一子,長女秦嘯嵐年滿十九,不僅容貌出眾,勇氣才華更是不輸好男兒。可就是從小缺少姑娘家的氣質,生來喜歡在碼頭、船閘上玩耍,聽討海人說大海的故事。
遇到暴風雨來臨時,別的姑娘都驚惶失措地往閨房裡躲,可她卻偏要往大海邊跑,說要去看駭人的狂風巨浪。
更奇的是,沒人刻意教過,她竟能輕鬆辨認船上的各種工具,並隨心所欲地擺弄纜繩、船斧、船帆和桅木等粗重凶險的東西。
當秦大剛發現女兒的這些天賦時,真不知是該為家中有了無師自通的「海運奇才」感到高興,還是該為有這麼個叛逆的女兒生氣。
然而,不管高興也好,生氣也罷,秦氏長女隨著年齡的增加,對船的興趣是越來越大,任誰都擋不住。
好在他們做買賣的沒讀書人家規矩多,而秦氏船工們大都是看著她在船上長大的,因而也不避諱她是女孩的禁忌,不僅讓她上船同航,還非常尊重和保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