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說,也許他也被老爸遺傳了大頭病,才會總是做一些別人眼中沒有價值的事情。就跟他老爸一樣,選擇從事這樣的事業,做一輩子無償無酬的義工。
沒有錯,伍巖是個傻瓜,無法遏止自己前進的動力,即使早就有前車之監。
但她之所以喜歡他,不就是他傻瓜般的堅持嗎?
「小黛。」
「幹嘛?」
伍巖微微搖頭。她側了側腦袋,正好瞥見他唇邊的笑意。
這個悶騷的男人!
但是她無聲地笑起來,悄悄收緊了手臂,將臉蛋貼上他強健的胸膛。
她是知道的,這個男人的雙眼,並沒有羊咩那樣燦亮,但是他眼中的那一絲光芒,穩定有如遙遠恆星。
她不是想在他的身上看見自己的未來,也不是朝盼他眼中的光芒是引領她走出黑暗的一絲希望。而是……當她看見他堅守著理想從不懊悔,就讓她不由得覺得,也許她自己始終看似無謂的堅持,是正確而並非徒勞無功的。
她可以這樣相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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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她或許可以這樣相信著。
即使過去的人生是一團糟,烏煙瘴氣不堪回首,可是選擇了劫舍與斷絕,就一定會有勇氣走向未來。
……人生可能是可以重新來過的。
「阿黛,你這兩天不是休假?」
她從自己的置物櫃探出臉來,看見一頭汗水的部門上司。
「課本忘在這裡,今天晚上上課要用,不拿不行。怎麼樣?昌叔,工作都還好吧?」
她喜歡這個老大哥的豪爽直接,當初一見面很快就熱絡起來,接下來相處這兩年,感覺上也培養出一點師徒之情似的,說上司還嫌生分了。
昌叔一邊擦著汗水,伸出空著的那隻手,手掌、手背傷痕纍纍。「嗯,老樣子,今天又被燙到了兩、三次。」
蘇黛遞出一罐燙傷藥膏,「下班後擦一擦,這種藥膏很好用。」
他接過後咧開嘴笑,「好不好用還不都—樣,我們男人皮粗肉厚,燙出一層厚皮也就好了,擦太好的藥也是浪費。喔,對了,上頭的人想調你去創意設計部,好像已經有定論了。」
「昌叔,別逗我開心了。」
「昌叔還會跟你開玩笑?誰不知道你手巧又聰明,事情學得快,待在工房多可惜!」昌叔豪爽的笑道:「設計部壓力是大,不過不用像工房這樣操勞,比較適合女孩子啦。」
蘇黛莫可奈何地笑一笑。昌叔離開之後,她拿了書也走出共同休息室。
她現職是琉璃工作室隸屬的工房技工。以脫蠟鑄造法為主要技法的工房,因為製作繁複而分出許多技工部門,創意設計是其中一種,然而她如今還是半個學徒,主要工作內容是支援蠟模和燒結。
辛苦是正常的,一般玻璃行業都是高溫酷熱的工作環境,薪資也不高,沒有熱誠絕對是很難支持下去的。她兩年前剛進入這一行,也反覆掙扎過,但終究選擇走這條路。
上頭的人要將她從蠟模調到設計去……
已經是定論了嗎?她還不敢作這樣的預期。
那邊的頭兒知道她做過指甲彩繪的設計,將她的設計圖一一過目,說她的想法很有意思。工作室明年度要推出的系列作品,要她按主題交出設計草圖。設計圖她已經交出去,接下來就看上頭怎麼評估了。
她當然想做設計的工作,畢竟草圖設計才是一件作品的靈魂所在,不過目前的工作還有許多值得她學習的東西。
這裡有這裡的好,她做得很滿意;再說,這裡才有昌叔在呢,她還能到哪去找到一個這麼包容她的上司?
至於伍巖,他前些日子辭掉了藜照企業的業務經理職務,選擇了基金會在東部新分部的建立工作。
分部的雜務也在他的工作範圍之內,理所當然的少了私人時間,這一個月以來,他幾次因工作之便返回台中,卻也不是每一次都能與她碰上面。
想念……這種字眼,是不會從他們兩人嘴中出現的。
事實上,她不想、也不需要伍巖開口說想念。
偶爾她會在甫醒的清晨接到伍巖的電話,短短的幾句話,沒有特別要交代的事情,也不費神去解釋打電話來的原因。他有時候問「睡醒了?」,有時候問「工作怎麼樣?」,甚至是「功課準備得還可以嗎?」
不具建設性的問話等同廢話,而他難得會說廢話的原因很簡單,她知道他只是想聽聽她的聲音。
就跟她一樣。
回到家,將上課要用的書本整理整理,蘇黛打開筆記型電腦瀏覽行事歷。二月即將中旬,夜二專二年級下學期開學兩個禮拜,她已經開始將教師依照課程所開的書單的書籍一一找來。
升二專之後,她就開始領獎學金了。
唸書並不困難,坦白說,是她過去不曾用心罷了。
像她這樣聰明的孩子,找不到訣竅讀書是不可能的,當時伍巖這麼說著。她像平時那樣頂了幾句話回去,但實際上她覺得那比任何讚美都還悅耳。
工作、學業,乃至生活,人生肯定是可以重新來過的。
她終究在自己的人生當中看見一點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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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炎夏的艷陽高照,也沒有深冬的料峭寒風。如果,真要有什麼驚喜,照說不該是在這樣平和溫吞的日子裡無聲無息的出現。
但是,蘇黛站在自己的公寓門口,不自覺手中充當書包的提袋已經滑落到腳邊,只能楞楞地看著眼前不該出現在此地的男人。
他躺在她屋裡的長沙發上,小小的空間裡,她不需太靠近便能聽見他綿長的呼吸聲。他在睡覺。
伍巖當然不是一個會在夜晚十點鐘特地來幫她送宵夜的浪漫男人,更別說是在如今這樣忙碌不堪的時期。
他應該在東部的,不是嗎?
桌上放著一個紙袋,也不曉得是什麼東西,蘇黛沒有費心思去猜,走到伍巖身邊的小圓沙發上坐了下來。
一坐下來就覺得腳邊碰著了東西,她撿起一看,是一本英文小說,上頭嶄新的標價貼紙還貼著,應該是他逛書店時隨手買的。
如果他帶來的是工作卷宗或文件,她可能會認為他是回來辦公的……但是,一本英文小說?
蘇黛抬眼看著他。
對伍巖而言,這張長沙發還是太小,他的小腿有一半伸出沙發椅外,上身侷促躺在沙發裡的模樣令人發噱又心疼,身上覆著一件陳舊的外套,並且湊合著將雙手抱在胸前抵禦夜寒。
他的睡顏沒有比平常的他可愛多少,就像閉目養神似的,並不是全然放鬆的神情,而是隨時可以清醒過來工作的模樣。
他們多久沒見了?
並沒有很久,頂多七、八天而已。可是這兩年因為生活圈子重疊,他們竟然不曾分別超過一個星期之久。
其實一個星期能算得上多久呢?但她看著他,覺得他的眼眉、鼻樑、嘴唇,那一張臉的每一分線條,都是既熟悉又陌生。
目光不自覺將他的五官輪廓細細勾勒,她隱約感覺到一點細微的心動。真好笑不是?才這樣隔了幾天沒見,居然就像重新認識了他似的。
本來還想多看他幾眼的,不過伍巖已經轉醒過來。
「小黛?」應該是睡糊塗了,伍巖一時還沒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你怎麼會來這裡?」
蘇黛笑起來,拍了他一下,「豬頭,這是我的房子耶!」
伍巖楞了楞,睡前的記憶才又全部回籠。「喔,是啊。」
「你睡傻啦?」
她伸出手去捏他的臉,但手指才碰到他,便旋即被他溫熱的手掌給握牢了。他慢慢地坐起身子,與她面對面交握著雙手。
「你的手好冷。」他說。
伍巖認真的表情應該歸於老爸一類人物的專利,但是,多可惡,她居然會覺得心頭有點小鹿亂撞!
「你……你怎麼,」有點結巴,蘇黛順了順氣才又說道:「你怎麼會回來台中?花蓮那邊不是很忙嗎?最好不要跟我說什麼再忙也要陪我喝杯咖啡喔!」
才難得看她害羞一下,轉眼又可以溜一長串的話出來。伍巖搖搖頭,毫不掩飾自己的遺憾。
簡直像老夫老妻,蘇黛一眼就知道伍巖在想什麼。
「你很奇怪,一定要讓我難堪就對了。」偷捏、偷捏,蘇黛手指的小動作頻頻,一會兒捏他的手指,一會兒捏他的手腕。
伍巖不是會笑著賠罪的人,大掌四平八穩將她手指捉住。「有看見我送你的禮物嗎?」
轉移話題!蘇黛哼道:「這裡只有一本我看兩百年都不會懂的原文小說,不要說那就是禮物,太沒有誠意了吧?」
伍巖不以為忤地笑說:「我還以為你又會說什麼無事獻慇勤……」
「說的也是。你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情,今天居然會送我禮物?快點老實招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