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思索了片刻。
這個工作,說苦也是很苦的。
沒有太多人看好,政府的援助也有限,基金會在草創時期人手嚴重不足,他和文森就一個人當三、四個人用。
他也曾經南北奔波,忙碌了大半個月,都是在火車上補眠,不曾回到自己屋裡好好睡上一覺。
為了在經濟上多支援幾個孩子,經常不小心就把身上的現金都花光,結果工作了這麼多年,他到現在都還身無分文。
可是為什麼還要這樣繼續下去呢?
「說不出來?」蘇黛似乎很期待這個答案。
「也不是。」
「那你還想這麼久?」
「因為你可能不會接受我的答案。」伍巖頓了頓,說道:「這個事業……是唯一讓我覺得即使付出一切也無所謂的工作。」
付出一切也無所謂……是的,只是因為這樣,他就願意繼續下去。
「付出一切也無所謂?」她試圖消化這個訊息,但一時仍無法相信。「你是在慈濟工作,還是你是狂熱的基督教徒?」
「好了,你應該問夠了。現在你考慮要告訴我什麼當交換?」他是公平主義者,沒有慷慨到不收約定的回報。
蘇黛也不是出爾反爾的人,相當直率地張開雙臂,表示自己不再抗拒。
「說吧,想知道什麼?」可惜還有個但書,「給你一次機會。」
真是個奸商!「無論什麼問題你都會回答?」
「欸,這個嘛,看心情嘍!」
「我想知道你喜歡什麼類型的工作。」他想協助她進入真正的職業——但這句話不說為妙。
蘇黛直覺反問道:「你是傳教士嗎?大叔,幫我找工作對你有什麼好處?」
伍巖沒應話,只是靜靜的看著她。
她想那應該表示她的回答不符合他的要求,因此她選擇閉嘴。
「你可以用問題來回答問題,但我想現在不太適合。」
他也有嚴格的一面。蘇黛道:「抱歉,這是我的壞習慣。」
她遠比他想像中來得有禮貌,這一點倒是不在他最早的預期當中。事實上,與她接觸過後,他才逐漸從細節中發現她具有一定程度的良好教養,那是因為家庭因素,還是自我要求?
「你可以不回答,但是我要保留問你一個問題的權利。」他給她一條退路。
蘇黛的反應是沉思,久久才說話,「工作方面的事情很難說,有一些想法對我來說還很模糊,所以無法給你答案。」
這倒是,畢竟她也才十七歲而已,仔細想想他才察覺自己是有點強求了。
注意到伍巖神情的微妙變化,蘇黛取笑道:「大叔,不用操心。」
伍巖學她聳聳肩,一副莫可奈何的樣子。然後他聽見蘇黛淡然的聲音:
「不用操心,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會負責。」
再度望向蘇黛,她正在喝茶,很從容愜意的。
他的角度只能望著她的側臉,他看見,她那雙眼睛是那樣的黝黑明亮,是彷彿孩童一樣純粹的深黑色。但是那雙眼早已經歷過許多故事,沒有外人所想像的天真單純。
或許……伍巖想著,或許他並不需要為這個孩子擔憂什麼。
她其實已經是個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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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付出一切也無所謂……
伍巖是這麼說的。
或許,她一直模糊不清的想法,就是這個。她也希望會有個可以讓她願意付出所有的事業。
只是她還沒有找到。
夜晚的課堂裡,除了老師單方面喃喃自語似的講課聲音之外,同學們因白天工作的疲勞而失去互動的精力。
即使偶爾會因為老師的笑話而響起笑聲,但笑聲通常也很快地疲軟消散。
她不敢說在這裡的所有人都是因為貧困而工作,但確實大多數人都是金錢因素而來到夜校就讀。在這樣不得不忙碌於生活、事業與課業的狀態下,他們其中有誰可以真正去追尋自己的理想?
她知道伍巖是學校夜二專三年級的學生。
他很可能是基於同樣的理由進入夜校就讀。他在最早的時候,如何能這樣堅持下去?她光看就累了。
業務員,她做過。要有十次被拒絕九次的勇氣,看遍各式各樣的目光,不信任、尖銳、挑剔、嫌惡、貪小便宜……她幾乎對人類的醜惡臉孔反感到想吐。
工人,她做過。結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家,她總是因為過於疲累而緊繃到無法入睡,折騰了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體力無法負荷也要繼續忍耐,直到財務窘況稍稍好轉為止。
這些工作,當初她如果不是為了錢,根本做不下去。
有時候她覺得他是傻瓜……
蘇黛撐著臉,目光從黑板上的各種財務比率分析向下移動,最後停在她身前的羊咩背脊上。
羊咩……
她是另一個傻瓜。
似乎跟大蛙之間有了什麼不愉快吧,羊咩最近不太愛笑,連鬱悶的神情都沒有費心掩飾。
這樣一點都不像她了。
她問過羊咩出了什麼問題,但是沒有得到回應。
……她期待在羊咩眼中看見過去那樣晶燦的光芒。
甫升高一的時候,媽媽因為過度疲勞而死,從此她只剩下一個爛到無藥可救的爛家庭。
一直支持並守在她身邊的人只有羊咩。
羊咩是不會說安慰話的人。
母親出殯的那天晚上,她原本不想出門,但羊咩買了半打啤酒,硬逼她上了機車,兩個還不滿十五歲的小鬼就這樣一路飆車到郊外的山上。
那天是她生平第一次喝酒。
羊咩當時的酒量也不好,喝一罐啤酒就半醉了,反覆像在唱歌似地念著:「黛黛,乖乖,怪怪……」
她跟著耍白癡地回道:「羊咩,咩咩,羊咩咩……」
她實在太白癡了,因此羊咩大聲的笑起來。
星夜下,羊咩用那雙亮晶晶的眼睛看著她,她則彷彿在那雙星眸裡看見她們未來的希望。
羊咩說:「不要妥協。我們不會輸給任何人。」
那天她倒在羊咩的懷裡流下眼淚。
從何時開始的?她們只用那種為彼此取的暱稱,就好像想割捨社會制度中的姓名,割捨這個世界強加在她們身上的,她們並不想背負的負擔。
黑暗有走向光明的一天嗎?
蘇黛看著身前羊咩的背影,目光深邃。
她真的相信過,羊咩眼中的星光就是引領她走出黑暗的一線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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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更加頻繁的看見她。
並不是碰了面打招呼聊天的那一種形式,因為活動範圍相近,他時常可以看見她的身影。
校園裡、街道上、工作場合……她的神情從容,但是腳步卻很快。他想,她是相當忙碌的。
她並沒有固定的工作,因此也就沒有固定的時間表。
有時他大清早就看見她顯然是動身去工作的身影,但有時也在深夜看見她仍然與一群朋友流連在街上。
他不瞭解她——不瞭解她的生活態度,不瞭解她的思考模式。
有一次,他在學校圖書館裡看見她。
她在藝文展覽區裡站了很久,起碼有半個小時。他很好奇什麼東西會如此吸引她的目光。
蘇黛離開之後,他將自己要的書借好,也走到藝文展覽區去。
是琉璃工藝展。
他站在玻璃展示櫃前,看著那一個個在燈光下溫潤閃動流光的剔透琉璃,猜測她當時的目光。
他不瞭解她。
那個戲謔卻又冷漠,童稚卻又成熟,張狂卻又禮貌,混在人群裡卻有著孤獨雙眼的女孩……他不瞭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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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不在他預料之內,他看見她憂心如焚的神情。
那倔強得試圖掩飾,卻又無法真正掩飾她內心憂慮的表情,他莫名覺得胸口一窒,彷彿也感受得到她的情緒。
當時他在學校停車場,正拉開公務車的車門準備去趕一場晚會。而她手裡抓著一串鑰匙,看著他的表情像是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攀住浮木。
按照過去的經驗,他知道肯定出了什麼事。
「伍巖,」她艱難的開口。「我的車壞了……」
伍巖立刻拉開另一邊的車門。
「上車。要去哪裡?」
蘇黛很快鑽進車裡,不等他坐好就報出一個地址。
說近也不近,十五分鐘左右的車程,他們用不到十分鐘抵達目的地。
那是一棟有點年份的套房大樓。
蘇黛搶先衝上樓梯,他也顧不得停好車就跟上她的腳步。
她的倉皇焦急讓他無法有其它的聯想。
他跟進小套房的浴室裡,看見一地的鮮血——來自倒在地上的一個女孩。
女孩的手腕劃上三、四條刀痕,連他都忍不住皺眉,蘇黛卻出乎意料的迅速和冷靜,立刻抓了幾條毛巾試圖綁在女孩的手臂上。
他則將女孩一把抱起。低頭看她一眼,才發現她強忍著淚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