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鈴鈴──
他措不及防地轉頭看向半掩的門扉,這會兒小小頭顱來不及躲,僵在門縫邊。
「小盼兒,妳真的不進來嗎?再窩久些,我窗前的花花草單就要被妳的小花貓玩光光了。」
「啊,對不起、對不起!我會管好花花……」
他朝女兒勾勾手。「別管花花了,過來爹這兒。」
盼兒躊躇了半天,看似無比掙扎,最後還是慢吞吞地移靠過去。他手一張,將嬌小身子抱坐在腿上,舀了匙熱湯,稍稍吹涼餵她。「好喝嗎?」
盼兒皺皺鼻。「不好吃,有藥味。」
他輕笑。「是不好吃,所以盼兒幫爹吃完它,好不好?」
小盼兒仰頭。「可是娘說,爹身體不好,要給爹吃的。」
「妳看,我像身體不好的樣子嗎?」
端詳半晌──「不像。」
「所以嘍,爹不愛吃,盼兒以後過來幫爹吃,好不好?」
「可是……」這樣不會打擾到爹嗎?她本來很擔心的……
「不可以嗎?」失落的表情,企圖博取純真幼童的同情。
見他可憐兮兮的神態,善良的幼小心靈好生憐憫。「好。」
「謝謝盼兒,盼兒真疼爹。」極度感動地,將臉埋在女兒小小的肩頭。
用疼愛花花的方式,小手在爹親頭上輕輕拍撫,「那爹也會疼盼兒嗎?」
「當然嘍,盼兒疼爹,爹也會疼盼兒,這是我們的秘密,不可以告訴別人哦!」
「嗯!」盼兒用力點頭。秘密呢!她和爹有秘密了。
她幫爹喝掉苦苦的湯,然後爹就會疼她,真好。
挑了較為軟嫩的腿肉去骨,餵食到女兒嘴裡,父女倆一人一口,分享掉一盅膳食。
福伯經過,將父女倆倚偎的那股子親暱勁兒看在眼裡,笑咧了嘴。
「小小姐,原來妳在這兒啊,奶娘找妳半天了呢,妳午憩時間到了哦。」故意逗人,伸手要抱她回來。要是以往,小丫頭早撒嬌地偎倒過來了,這會兒,貼暱在父親胸膛的小臉蛋,卻遲遲沒移開。
始終不敢任性纏賴,怕爹會不高興,現在那麼貼近的感覺,她捨不得放開啊。
陸君遙又怎會讀不出她眼裡的渴望?想靠近,卻又膽怯,怕被驅離,女兒很喜歡他呢!
低頭凝視懷中的嬌小身軀,她揉揉眼,已有倦意。他輕摟著,呵憐拍撫。「盼兒困了,福伯,麻煩你回了奶娘,就說她在我這裡睡了。」
「好吧!」轉身前,想起什麼又追加一句:「對了,少爺,你藥膳記得吃完,別辜負了少奶奶的心意。」
心頭微微顫動。「等等,福伯,你說──這藥膳?」
「是少奶奶吩咐的啊,那珍貴的食材、藥材,也是她費盡心思自各處網羅來的。瞧她那樣拚了命地賺進大把大把的銀兩,花在這上頭的費用,可一點都不吝惜,夠您吃好些年的了。」
是她,居然是她!他一直以為,是福伯吩咐的……
而且是從那麼早以前,就在做準備了,確信他一定會平安歸來,一心一意想為他調養好身子,一擲萬金的心意,比起爹猶過之而無不及。
略微恍神中,福伯的話斷斷續續飄進腦海。「少爺,您得好好待她,她真是我見過最難得的傻女人。」
傻女人?「為什麼不說好女人?」
「少夫人的好,還用得著我來說嗎?你自己就看得到了。」
是的,他一直都知道她是個好女人。那福伯的意思……是他沒完全看到她的傻?傻在何處?傻在何事?
「福伯,我很有空跟你聊聊。」識相的,懂暗示吧?
「不不不,我很忙的,沒空和你聊。」多活那把年紀也不是活假的,立刻就要抽腿,他只是要提醒少爺別犯糊塗,聽信那些街坊小話而已,可沒打算多嘴什麼。
「福伯!」在他竄逃開之前,陸君遙及時喊道:「為什麼──她堅持打理家業,不讓我分擔些許?」
福伯頓住身形。「少爺以為,她是戀權之人嗎?」
「當然不是。」就因為不是,才覺得奇怪呀。「我曾想過,也許是爹臨終前的叮囑──」
「那只是一小部分。」在他發問前,福伯搶在前頭截斷。「有些事情,你得自己慢慢去發掘、領會,旁人說什麼都沒有意義,自己感覺到的最重要。」
只是一小部分?挖掘?領會?
會意福伯話中暗示,他立刻道:「芽兒時時會找你商討生意上的事吧?我想看看賬本,多少對家業有個概念,可以嗎?」
「那怎麼成?夫人可不愛你理會那些事呢。」福伯要笑不笑。
「關於這一點,我想,絲毫難不倒睿智如福伯你。」
交換了心照不宣的一眼,福伯大笑。
「就衝著這句話,我不當這個幫兇都不成,就算女主人大怒之下將我趕出陸家,我也認了。」
「哪兒話,福伯言重了。」甭說底下一干僕傭,連他和芽兒都敬重他三分呢,誰敢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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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了不少心神,將帳目大致看過一遍,陸君遙發現,他不得不服她!
即使心中早有個底,但她做到的,依然遠超出他的預期,不僅將家業打理得有聲有色,更固定有一筆款項,用來接濟貧苦人家,對那些幫她做事的人,仁厚卻不失紀律的管理方式,底下的人無不敬她、服她。
除此之外,他意外地發現陸家產業底下也做藥材買賣,那是在她接手之後的事。
這也是福伯要他挖掘的嗎?而他,該由這當中領會什麼?
很清楚,答案真的很清楚。
她做藥材買賣,不為牟利,而是為他。
她行善濟貧,不為沽名釣譽,也是為他。
隱隱約約,這當中似有一條線牽扯著,再差那麼一點點,他就要想通了──
「君遙?」每日在書房片刻的寧靜共處,已是他們之間不需言傳的默契。孟心芽在書房沒見著他,尋至他房裡來,卻見他坐在床上發呆。
思緒中斷,他回過頭,妻子就站在門邊。
她依然很忙,忙著早出晚歸,忙著將陸家產業擴大,店舖子一家開過一家,愈開愈大,丈夫回不回來,表面上看來似乎並無太大差異,她沒有太多機會與他共處。
表面上。
是的,他說了,那是表面上,外人看來的。
他獨特的娘子,是要用心看的。
她是將他的存在放在心上的,否則不會吩咐下人,定要記得日日為他備上一盅養生膳食;也不會將他隨口的一句話牢記在心,並且「謹遵吩咐」,不管再忙再累、多晚回來,都會來與他見上一面。
骨子裡,她其實是個以夫為天的傳統女子。
想起那日,她在他懷中睡著,醒來慌慌張張的可愛模樣,還撞到他的頭,卻不是去揉發紅的額,而是忙著留意她有沒有流口水……那笨拙樣兒,哪像個有能耐獨力撐起家業的奇女子啊!
她有十五歲的直率心性,二十歲的柔美體態,二十四歲的雍容聰慧、獨立自主,而這樣的女人是他的妻子,他很幸運,不是嗎?
陸君遙撫額,低低笑開。「進來啊,別站門口。」
孟心芽依言,想說些什麼,目光卻定在某處。
順著她視線的落點,他拉好被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拍撫枕賴在他腿上安睡的小人兒。
「盼兒不喜歡妳為她請的教書先生,我看以後我來教她讀書識字好了。我們家盼兒很聰明呢,只是夫子老灌輸她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觀念,她不愛聽,說想學做生意,還被夫子訓了一頓……」女兒已對他推心置腹,大小事兒都被他挖出來了。
他說了什麼,她一句也沒聽進耳,仍是盯著他腿上的盼兒,神情不經意地流洩出一絲懊惱。
沒留意到她的心不在焉,他繼續談論著寶貝女兒。「其實,學做生意有什麼不好?就像她娘一樣地聰慧,我相當以妳們為傲呢。嗯,對了,一直都忘了問妳,盼兒的生辰是什麼時候?我得先想想要送她些什麼好。」他指的是撿到盼兒的日子。
「你看起來一點都不需要我幫忙。」她低道,口氣有些悶,這對父女的感情融洽得很,看來一點都不需要她擔心。
陸君遙終於聽出她的不是滋味。「妳──吃味了?」
她一震。「才、才沒有!」她幹麼要吃女兒的醋?笑、笑話,女兒又不能跟她搶丈夫,她只是、只是──
陸君遙笑歎。「別計較,女兒可是很崇拜妳的,我在她心中永遠排在妳後頭。」
「……」無言。
有些懊惱自己一整日不受控制的心緒,做任何事總會不期然想起,曾經靠在那懷抱的溫暖,甚至是在來時,心房鼓動著連她都不曉得的期待……
瞪著被女兒佔去的那個位置,悶道:「我要回去了!」
「等等,芽兒。」怕驚醒女兒,動作小心翼翼,將她移到枕榻上,這才起身走向她。
「夜裡風涼,怎麼這樣就出來了呢?」順手拎來一件衣袍裹覆住她。她看起來好嬌小,微濕的長髮散落肩背,沐浴過後淺淺的幽香在鼻翼間泛開,撩動他的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