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城並非朝廷命名,但地方官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得百姓叫去。這座城裡一般百姓也不少,但多半是做生意的,店麵攤子各式各樣,琳琅滿目,簡直是專門來誘惑她這種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
來到大街上,她更是傻眼以對,第一次瞧見如此壯觀驚人的場面。
大街川流不息,各地雄壯威武的英雄豪傑齊聚一堂。放眼望去,黑壓壓的一片,偶有光禿禿的頭頂閃閃發亮,人人寒暄相互引見,如果不是確定這些人是江湖人,她真會以為她走錯街。
這……跟她想像中的好像不太一樣。
有人不小心撞到她,她一時重心不穩,懷裡的小籃子騰空飛了出去,連帶著棗子散落一地被人踐踏。她面色微白,硬是在人群裡擠出去,看見角落有空位,及時撲前入座,搶過一碗飯,埋頭就吃。
八寶飯的主人,連頭也不抬,疾筆振書,道:
「在下不介意分食,女俠不必吃太快,反正這桌沒什麼人,妳可以慢慢吃。」
心跳聲逐漸平穩,她覷向身邊的白衣少年,同時暗暗把桌上點心掃到自己面前,確定無人會搶,這才安心下來,小口小口吞食著。
這少年生得十分清秀,可以說是非常賞心悅目……至少,很養她的眼。她養了一會兒,才依依不捨瞄向桌上的冊子,上頭寫著:
「天罡派掌門人六十壽誕,英雄豪傑齊祝賀。」她念出聲。
然後,她看見少年收了筆。
「你……」她打量這少年一身讀書人的扮相,腰間還掛著很眼熟的牌子,上頭刻個「八」字。她心一跳,喜叫:「你是雲家莊數字公子裡的八公子?」
「正是。女俠如何稱呼?」
「我、我複姓公孫。」彎彎的眼兒驚喜交加,難掩興奮崇拜。「傳說雲家莊數字公子神出鬼沒,江湖上沒有任何一個秘密可以逃過你們眼下。請問、請問這究竟是怎麼辦到的?」
少年微笑:「公孫姑娘絕不是第一個問,在下答案也只有一個,恕難奉告。」
「喔……」也對,莊裡絕學怎麼能讓外人得知?連她幾次追問某人,某人也是拒絕回答。她悶悶吃著飯,又忍不住好奇問道:「數字公子專記載江湖大小事件,八公子既然出現,那天罡派掌門壽誕算是大事了?」
「可以這麼說。」
「既然是大事件,為什麼只有兩句話就收筆了?」不是該洋洋灑灑、鉅細靡遺,至少寫上千字文嗎?
少年一怔,笑道:「雖然只有兩句話,但這兩句話是收錄在一代宗師冊裡,這已是至高光榮了。」見她始終沒放下筷子,他再道:「妳慢慢吃吧,江湖英雄來此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這是外桌,沒人會搶的。」語畢,衣袂飄飄瀟灑離去。
她有點失望地目送他的背影。數字公子呢,在她認知裡,他們應該是視記載江湖大小事件為畢生己任,翔實描寫當時盛況,哪像這個八公子,隨便兩句話就結束一切,一點也不盡忠職守。
「……公孫顯……」
有人提到雲家莊的公孫先生,她心一顫跳,毫不考慮捧著一碟酸梅糕湊過去,假裝自己也是很有門道的江湖中人。
「……公孫顯這小子不簡單,才二十出頭,就已經讓老掌門奉為上賓,真了不起!」某位江湖人道。
她聞言,贊同地點點頭,暗自與有榮焉,非常驕傲。她嘴裡是酸酸的糕點滋味,心頭卻是甜滋滋的,某人果然闖出名堂來了!
「因為是雲家莊,天罡派當然要細心招待。聽說公孫顯渾身是毒,走的也不是名門正派風,如果不是有雲家莊當靠山,只怕他在中原混不下去,得回去他那個魔教娘的懷抱裡呢。」
說話的是初入江湖的年輕少俠。他話一出口,正等著人附和呢,哪知在場的江湖豪傑個個沉默,隨即當作什麼都沒有聽見,紛紛背身另成一圈繼續喝酒。
留下他跟她面對面。
兩人大眼瞪小眼,最後比較小眼,嘴裡還塞著酸梅糕的那個開口了:
「公孫顯渾身無毒,練的是純陽正派,少俠你不要誤會他。」
「敢問女俠名號是?師承何處?」
「沒有師父,也沒有名號。」她話尾才落,就見這名少俠迅速轉身,也將她視作隱形人。
沒名號這麼可憐?她暗自委屈,只覺這些江湖人跟她幼年所見大不相同。
她悶不吭聲,正想退出人群,忽地有人瞪著她,脫口:
「雲家莊九公子?」
她一愣,瞧見方才背對她的所有江湖豪傑——包括那少俠,又很一致地回到她面前,虎視眈眈地注視著她。
她退了一步,澄清道:「我、我不是……」
一名江湖人朗聲大笑:
「九公子,別瞞了,妳的腰牌露餡啦!雲家莊果然厲害,數字公子一向都是男子,不曾有過姑娘家,這一次雲家莊真是用盡心機,讓九公子混進咱們之間,厲害厲害!」
她低頭看看腰間刻有「九」的腰牌。她真的不算是數字公子,這是某人送給她的……她掛在身上睹物思人用的。
「九公子,先前多有冒犯,請多見諒。」剛才跟她對話的那名少俠面色青白。
「不會。」她盡力保持她年紀該有的老練,但,在眾目睽睽下,繼續食著糕點,真的有點小丟臉。
「九公子在人群裡,可記到什麼?」有人試探地問。
「呃,記了點記了點。」她有點心虛。
「願聞其詳。」不知道有沒有將自家門派還有他的名號一塊記進冊裡?
「這個……天罡派掌門六十壽誕,英雄豪傑齊祝賀。」借用借用。
「然後呢?」大伙興致勃勃。
還有然後?果然兩句話是不夠的。「呃……天下英雄們千里迢迢來到天罡派祝賀,於是其它地方很缺乏各位英雄行俠仗義,導致宵小之輩乘機坐大……」如果是她,她大概會這樣寫吧。
每雙眼珠都瞪著她。
「妳哪來的腰牌?」人群裡,有人詫異喊著,這人正是那位八公子少年。他一臉錯愕,執起她腰間繫著穗子的腰牌。「數字公子有九位,但這一代只到我而已,妳哪來的?是春香公子,還是公孫先生給的?」
「我……」
「公孫顯就在前頭,妳跟我來!」少年愈想愈不對勁。腰牌分明是真物,想要拿到它,不是從春香公子就是公孫顯手上,後者機會絕少,因為公孫顯向來少管莊裡的數字公子。
他一把攥過她的手,擠進人群裡。人群如潮,一見腰牌,紛紛上前打招呼。
她那碟酸梅糕落了一地,要彎身去撿,但被圍上來的江湖人給踩爛在腳底。她驀地一寒,啞聲道:「等等,別踩!我要吃……」
那少年只當她貪吃,不肯放手,一徑拖著這個小胖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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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派還有事要忙,程兄不必再送。」公孫顯隨著程琤跨出門檻,冷聲辭別。
「那我就不送了……公孫先生今晚還是住在龍升客棧裡?」
「嗯。」
「那……如果公孫先生臨時改變心意,隨時可差人傳話,程某立即送上金綿綿。」程琤低聲說道。
公孫顯抿嘴應道:「公孫記下了。」
程琤再把握最後機會,道:
「還盼公孫先生能夠改變主意,這對你與敝派百利而無一害。」他往前來祝賀的人群看去,驕傲道:「您瞧,家師數十年的名望,中原哪個勢力不賣幾分薄面?現在知道家師四十年前那樁醜事的前輩皆已仙逝,只剩汲古閣內那冊子,如果外流出來,對家師的名號固然是一項打擊,但何嘗不也破壞了江湖平衡?它日如有門派再起爭執,天罡派即使有意維持公道,但誰還會再賣咱們薄面呢?」
話中的威脅明顯可見。公孫顯順著程琤的目光,居高臨下,將街上一切盡收眼底。終於,他說話了:
「就算江湖平衡瓦解,也不干公孫……」黑眸遽瞇,注意到人群裡起了小小的騷動。一抹小白影是莊裡的八公子傅玉,他一眼就能認出。
還有一抹白,有點圓有點矮……是個姑娘,被傅玉拖著走。
拖著拖著,那女子繫著長髮的髮帶滑落,一頭黑亮秀髮如絲綢,在陽光下散了開來,那女子的身形愈來愈低,往下滑去——
那頭髮、那頭髮……俊顏立變,疾奔躍起。他的輕功偏邪,身無紮實之勢,但快若疾電,眨眼間,他已掠過重重人群,擠身在傅玉身側,施掌逼傅玉鬆手,同時勾住女子的腰側,一看她蒼白的圓臉,清冽的臉龐抹上鐵青。
「公孫先生,你這是……」傅玉有點火,正要開罵,但下一幕令他目瞪口呆。
公孫顯搶過外人懷裡的餅,毫不憐惜地撬開她的嘴,然後用力塞進去。
「吃啊!」
她慢慢地、細嚼慢嚥著,一口、兩口、三口……她吞進腹裡,才逐漸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