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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亦舒

  「張漢彪,你在於嗎?在講道?現在不流行這一套了!」我對他裝了一個「滾你媽的蛋」的手勢。

  「對你是的,你永遠不會滿足,你是個悲劇。」他說下去,「對你我願意講道,因為你聽得懂。回去吧,你還來得及,不要把你自己賣給他。他一旦知道你也有個價錢,他便會把你當一切女人一樣。你為什麼不約會他?不利用他來喝酒解悶你有你的工作,你有同事。有人尊重你,你有知識,你可以活得很好,活得令人佩服,但是你看你現在這個四不像的樣子!姨太太不像,情婦不像,撈女也不像,職業婦女?你已經沒有工作了!」

  我呆呆的看著他。

  「職業婦女往往有一種美態。是工作給她們的,你也有,丹薇,只是你不自覺,現在你放棄了多年來的工作美而去追求學習去做一隻寵物,你不覺得太遲了嗎?」

  「寵物,你不要侮辱我!」

  「我沒有!是你樂意那樣做的,看,看!」他誇張的說道:「看這個地方!這不是一隻籠子嗎?」

  「你快點走,好嗎?」

  「丹薇,你聽我說,你現在跟天下所有的情婦沒有分別,他把你買下來是為了虛榮感,他愛的還是他自己,情婦與大衣一樣,是逐漸升級的,他要淡淡的告訴別人,即使是受過教育的女人,也同樣樂意被他收買!」

  「快點走吧!」我說,「我不想知道真相!」我疲倦的坐下來。

  「醒一醒,丹薇,回到你那層小房子去,另外再找一份工作,快一點,還來得及。」

  「我已經辭職了。」

  「另外找一份工作。」張漢彪說,「他們需要你這種人。」

  「你要做什麼?做救世主嗎?」我說,「聖誕已經過了。」

  「你沒有希望了,丹薇,你樂意被收買,你懶惰!你貪圖金錢!」張漢彪說。

  「我不是!」我大聲叫,「我不是!我曾經辛苦地工作!我只是厭倦了!」

  「當然你懶惰,你逃避責任!」他鄙夷的說,「你覺得你應該超人一等,對你來說,擠公路車是受罪,你要坐在勞斯萊斯中看人家擠公路車,你這個變態的人!因為你命中沒有一個有錢的父親,所以你千方百計的……」

  「閉嘴!」我狂叫。

  所有的眼淚都湧上來。

  「OK。」張住口,歎口氣,「我走了。」

  我轉過頭來。

  「記住,命中有時終須有,命中無時莫強求。」他搖搖頭,「有人生下來有銀匙,有人要苦幹一輩子。」

  他自己開大門,走了。

  我一個人靜靜的坐著,坐了很久,到浴室去洗一把臉。有什麼分別呢?用七角錢一塊的肥皂與四十二塊錢一塊的肥皂,這張臉還是這張臉。

  我用手捧著頭想很久,天黑了,今天是我新居入伙的日子,他在哪裡?

  我打電話給百靈,張漢彪很對,她並不在家。她告訴我她在家,但是她並不在家。

  我下樓,叫一部街車到舊居,我看到他那部黑色的賓利停在樓下,已經被抄了牌。

  我忽然明白了。

  他一直在那裡。

  他趁我不在,趕來找百靈。

  百靈從來不曾約會過張漢彪,她在約會我的情人。

  我有一絲憤怒。他們使我覺得做了傻瓜。我還買了戒指送給她,我還同情她從此會一個人住在這層小屋子裡。

  我的天。世界上沒有一個人不是男盜女娼的能手。只要有機會。

  百靈,我還把她當朋友呢。

  我深深的為我們悲哀著,我在罵百靈,人家的原配妻子何嘗不是在罵我,將來百靈一定會去罵另外一個女人。

  我站在樓下好一會兒。

  他的賓利抹得雪亮,我還以為這是我的運氣,我的汽車。

  我打電話到青年會去訂一個房間,然後到一間小咖啡店去喝一杯咖啡。

  我喝了很久,一小時有多。

  我永遠不會做一個好的情婦,我沒有受過這種訓練,你別說,每一個行業都得受訓,我看不開,我會生氣,我會悲哀,我尚有自尊,最壞的是,我即使不做一隻寵物,我也不至於餓死。

  我做一隻野生動物太久了,獵食的時候無異是辛苦的,但是卻不必聽人吆喝使喚,我為什麼要忍受一個這樣的男人?當然他不愛我,他不過是要證明他終於說服了我:女人都是一樣的。

  有一段時間我願意做他的家畜,因為我懶,張漢彪說得對。

  張漢彪!

  我打電話結他。

  「你在什麼地方?」他興奮的問。

  「咖啡店。」我說。

  「我來接你。」

  「不用,我早習慣了,」我說,「我什麼都搬得動。」

  「可是你的東西很多。」

  「不多,新屋子裡的東西沒有一件是我的。」我說,「一件也不想動,舊居也有限。」

  「你這樣子的決定,是不是——因為我的說話?」

  「不是,」我很坦白,「你的話使我痛苦,但是另外還有些事發生了。」我說,「於是我決定做回原來的我。」

  「什麼事?」他問,「告訴我行嗎?」

  「我遲些告訴你,等我找到房子和職業之後才對你說。」

  「我的天!」

  「不會太難的,我以前做過,我們開頭的時候都是沒有地方住與沒有工作做的,我可以從頭開始,我是一個強壯的女人,男人恨我是因為我太壯,我才不要他們的幫助!」我說。

  「說得好!」他在那邊鼓掌,「請打電話給我,我會到青年會來找你。」

  「好的,再見。」我說,「別退縮。」

  我付了帳,踱步到舊居去。

  他的賓利不在了。

  我打電話上去,沒人接聽,隔了很久,百靈拿話筒。

  「我現在要上來拿一點東西,請替我開門。」我說,「謝謝你。」我的聲音很平靜。

  百靈不是應被責怪的人,只有我自己才是可恨的。

  我按鈴,百靈來開門。

  她穿一件晨褸,綴滿了花邊,這種晨褸是很貴的,一定是件禮物。

  我微笑。

  她說:「……這麼晚。」

  「是的。」我說。

  我取出舊的行李袋,把我的衣物塞進去,我整理得很仔細,大大小小的東西都要。

  百靈的神色陰晴不定,她笑問:「最後還是決定把這些都帶走?」

  「是的,有紀念價值的,像這件大衣,是我唸書的第二年買的,走了十家店才找到這件好貨。」

  我想問她:喂,你是幾時勾搭上他的?是那次在電梯門口嗎?

  是他先約你,還是你先約他?

  他答應了你什麼?你要他什麼代價?

  「我那個吹風呢?」

  「在我房中。」

  我跟她進去取,聞到了他煙絲的香味。這種香味是歷久不散的。

  我想說:百靈,至少我認識他有好幾年了,而且曾經一度我很愛他,但是你,你簡直是離譜了,但是生客與熟客是一樣的。

  百靈非常心虛,她不住的笑,不住的擋在我面前。

  我說:「我付了鐘點女傭的帳。」

  「是嗎?我要不要還給你?」

  「不用了。」我說。

  我把兩隻大皮箱抱在手中,背上扛一個大帆布袋。那種可以藏一個小孩的袋子。

  「讓我幫你。」百靈說。

  「不用。」我說,「這就是我搬進來的樣子了。」

  她替我開門。

  「再見。」我說。

  「再見,你行嗎?」

  「當然。」我說。

  我恨她,也恨自己。人怎麼可以這麼虛偽,我其實想咬她,咬死全世界的人,為什麼沒有膽量?如果吞聲忍氣是一門學問,我早已取得博士學位。

  我歎口氣。

  百靈說:「明天我再與你聯絡。」

  「好的。」我說。

  我走了。

  在街上我等了很久的車於,一部好心的街車停下來,我掙扎著把箱子往裡塞,然後自己上車。

  「青年會。」我說。

  人到了非常時期會有一種奇異的鎮靜與麻木,事不關己。非到事後才懂得震驚,然後那時候再淌淚抹淚也沒用了,因為那些都已經過去。

  我一夜沒睡,細節不用敘述。

  第二天一清早便去租房子,找到紀,很快看中一層,但要粉刷,馬上僱人動手。

  然後找工人,分類廣告被我圈得密密的,再托熟人介紹。

  張漢彪常來看我。

  兩星期之後忽然想起:「喂!張,你不是說要回老家的嗎?」

  他笑笑露出雪白的牙齒,「我要留下來看好戲——一個職業女性的掙扎史。」

  我照例的叫他去死。

  他當然沒死,我也沒有。

  張幫我遷入新居。我「失蹤」已經兩星期,沒有再回舊居,也沒有去那層「金屋」。

  我攤攤手,「人戰不勝命運,看,廁所又對了客廳!」

  我們出去吃雲吞麵當晚餐。

  「後天我去見工。」我說。

  「祝你成功。」

  我去了。搭四十分鐘的公路車,還沒把化妝梳頭的時間算進去。

  到了人家寫字樓,把身份證交上去,人家說:「輪到你了,周小姐。」便進去接受審問。

  說的是英文。真滑稽,面試職員是一個中國人,一個英國人,問的卻是英文。有點氣結,答得不理想,只十五分鐘便宣告結束,大概沒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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