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漢彪,你在於嗎?在講道?現在不流行這一套了!」我對他裝了一個「滾你媽的蛋」的手勢。
「對你是的,你永遠不會滿足,你是個悲劇。」他說下去,「對你我願意講道,因為你聽得懂。回去吧,你還來得及,不要把你自己賣給他。他一旦知道你也有個價錢,他便會把你當一切女人一樣。你為什麼不約會他?不利用他來喝酒解悶你有你的工作,你有同事。有人尊重你,你有知識,你可以活得很好,活得令人佩服,但是你看你現在這個四不像的樣子!姨太太不像,情婦不像,撈女也不像,職業婦女?你已經沒有工作了!」
我呆呆的看著他。
「職業婦女往往有一種美態。是工作給她們的,你也有,丹薇,只是你不自覺,現在你放棄了多年來的工作美而去追求學習去做一隻寵物,你不覺得太遲了嗎?」
「寵物,你不要侮辱我!」
「我沒有!是你樂意那樣做的,看,看!」他誇張的說道:「看這個地方!這不是一隻籠子嗎?」
「你快點走,好嗎?」
「丹薇,你聽我說,你現在跟天下所有的情婦沒有分別,他把你買下來是為了虛榮感,他愛的還是他自己,情婦與大衣一樣,是逐漸升級的,他要淡淡的告訴別人,即使是受過教育的女人,也同樣樂意被他收買!」
「快點走吧!」我說,「我不想知道真相!」我疲倦的坐下來。
「醒一醒,丹薇,回到你那層小房子去,另外再找一份工作,快一點,還來得及。」
「我已經辭職了。」
「另外找一份工作。」張漢彪說,「他們需要你這種人。」
「你要做什麼?做救世主嗎?」我說,「聖誕已經過了。」
「你沒有希望了,丹薇,你樂意被收買,你懶惰!你貪圖金錢!」張漢彪說。
「我不是!」我大聲叫,「我不是!我曾經辛苦地工作!我只是厭倦了!」
「當然你懶惰,你逃避責任!」他鄙夷的說,「你覺得你應該超人一等,對你來說,擠公路車是受罪,你要坐在勞斯萊斯中看人家擠公路車,你這個變態的人!因為你命中沒有一個有錢的父親,所以你千方百計的……」
「閉嘴!」我狂叫。
所有的眼淚都湧上來。
「OK。」張住口,歎口氣,「我走了。」
我轉過頭來。
「記住,命中有時終須有,命中無時莫強求。」他搖搖頭,「有人生下來有銀匙,有人要苦幹一輩子。」
他自己開大門,走了。
我一個人靜靜的坐著,坐了很久,到浴室去洗一把臉。有什麼分別呢?用七角錢一塊的肥皂與四十二塊錢一塊的肥皂,這張臉還是這張臉。
我用手捧著頭想很久,天黑了,今天是我新居入伙的日子,他在哪裡?
我打電話給百靈,張漢彪很對,她並不在家。她告訴我她在家,但是她並不在家。
我下樓,叫一部街車到舊居,我看到他那部黑色的賓利停在樓下,已經被抄了牌。
我忽然明白了。
他一直在那裡。
他趁我不在,趕來找百靈。
百靈從來不曾約會過張漢彪,她在約會我的情人。
我有一絲憤怒。他們使我覺得做了傻瓜。我還買了戒指送給她,我還同情她從此會一個人住在這層小屋子裡。
我的天。世界上沒有一個人不是男盜女娼的能手。只要有機會。
百靈,我還把她當朋友呢。
我深深的為我們悲哀著,我在罵百靈,人家的原配妻子何嘗不是在罵我,將來百靈一定會去罵另外一個女人。
我站在樓下好一會兒。
他的賓利抹得雪亮,我還以為這是我的運氣,我的汽車。
我打電話到青年會去訂一個房間,然後到一間小咖啡店去喝一杯咖啡。
我喝了很久,一小時有多。
我永遠不會做一個好的情婦,我沒有受過這種訓練,你別說,每一個行業都得受訓,我看不開,我會生氣,我會悲哀,我尚有自尊,最壞的是,我即使不做一隻寵物,我也不至於餓死。
我做一隻野生動物太久了,獵食的時候無異是辛苦的,但是卻不必聽人吆喝使喚,我為什麼要忍受一個這樣的男人?當然他不愛我,他不過是要證明他終於說服了我:女人都是一樣的。
有一段時間我願意做他的家畜,因為我懶,張漢彪說得對。
張漢彪!
我打電話結他。
「你在什麼地方?」他興奮的問。
「咖啡店。」我說。
「我來接你。」
「不用,我早習慣了,」我說,「我什麼都搬得動。」
「可是你的東西很多。」
「不多,新屋子裡的東西沒有一件是我的。」我說,「一件也不想動,舊居也有限。」
「你這樣子的決定,是不是——因為我的說話?」
「不是,」我很坦白,「你的話使我痛苦,但是另外還有些事發生了。」我說,「於是我決定做回原來的我。」
「什麼事?」他問,「告訴我行嗎?」
「我遲些告訴你,等我找到房子和職業之後才對你說。」
「我的天!」
「不會太難的,我以前做過,我們開頭的時候都是沒有地方住與沒有工作做的,我可以從頭開始,我是一個強壯的女人,男人恨我是因為我太壯,我才不要他們的幫助!」我說。
「說得好!」他在那邊鼓掌,「請打電話給我,我會到青年會來找你。」
「好的,再見。」我說,「別退縮。」
我付了帳,踱步到舊居去。
他的賓利不在了。
我打電話上去,沒人接聽,隔了很久,百靈拿話筒。
「我現在要上來拿一點東西,請替我開門。」我說,「謝謝你。」我的聲音很平靜。
百靈不是應被責怪的人,只有我自己才是可恨的。
我按鈴,百靈來開門。
她穿一件晨褸,綴滿了花邊,這種晨褸是很貴的,一定是件禮物。
我微笑。
她說:「……這麼晚。」
「是的。」我說。
我取出舊的行李袋,把我的衣物塞進去,我整理得很仔細,大大小小的東西都要。
百靈的神色陰晴不定,她笑問:「最後還是決定把這些都帶走?」
「是的,有紀念價值的,像這件大衣,是我唸書的第二年買的,走了十家店才找到這件好貨。」
我想問她:喂,你是幾時勾搭上他的?是那次在電梯門口嗎?
是他先約你,還是你先約他?
他答應了你什麼?你要他什麼代價?
「我那個吹風呢?」
「在我房中。」
我跟她進去取,聞到了他煙絲的香味。這種香味是歷久不散的。
我想說:百靈,至少我認識他有好幾年了,而且曾經一度我很愛他,但是你,你簡直是離譜了,但是生客與熟客是一樣的。
百靈非常心虛,她不住的笑,不住的擋在我面前。
我說:「我付了鐘點女傭的帳。」
「是嗎?我要不要還給你?」
「不用了。」我說。
我把兩隻大皮箱抱在手中,背上扛一個大帆布袋。那種可以藏一個小孩的袋子。
「讓我幫你。」百靈說。
「不用。」我說,「這就是我搬進來的樣子了。」
她替我開門。
「再見。」我說。
「再見,你行嗎?」
「當然。」我說。
我恨她,也恨自己。人怎麼可以這麼虛偽,我其實想咬她,咬死全世界的人,為什麼沒有膽量?如果吞聲忍氣是一門學問,我早已取得博士學位。
我歎口氣。
百靈說:「明天我再與你聯絡。」
「好的。」我說。
我走了。
在街上我等了很久的車於,一部好心的街車停下來,我掙扎著把箱子往裡塞,然後自己上車。
「青年會。」我說。
人到了非常時期會有一種奇異的鎮靜與麻木,事不關己。非到事後才懂得震驚,然後那時候再淌淚抹淚也沒用了,因為那些都已經過去。
我一夜沒睡,細節不用敘述。
第二天一清早便去租房子,找到紀,很快看中一層,但要粉刷,馬上僱人動手。
然後找工人,分類廣告被我圈得密密的,再托熟人介紹。
張漢彪常來看我。
兩星期之後忽然想起:「喂!張,你不是說要回老家的嗎?」
他笑笑露出雪白的牙齒,「我要留下來看好戲——一個職業女性的掙扎史。」
我照例的叫他去死。
他當然沒死,我也沒有。
張幫我遷入新居。我「失蹤」已經兩星期,沒有再回舊居,也沒有去那層「金屋」。
我攤攤手,「人戰不勝命運,看,廁所又對了客廳!」
我們出去吃雲吞麵當晚餐。
「後天我去見工。」我說。
「祝你成功。」
我去了。搭四十分鐘的公路車,還沒把化妝梳頭的時間算進去。
到了人家寫字樓,把身份證交上去,人家說:「輪到你了,周小姐。」便進去接受審問。
說的是英文。真滑稽,面試職員是一個中國人,一個英國人,問的卻是英文。有點氣結,答得不理想,只十五分鐘便宣告結束,大概沒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