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電話接通,雪擎冰冷又不耐的聲音從那端傳來。搞什麼啊,他才剛睡著耶!
「我是岱吟。」不知怎麼的,這個時候聽見他的聲音,她的心竟會酸到讓她想掉眼淚,這種感覺就像……就像她在黑暗的大海中浮沉飄流,然後突然看見一盞燈一樣。
「岱吟?」一聽見是她,雪擎的聲音有了溫度,但他卻沒發現自己的改變。
「我……我媽在慈濟醫院,已經進入彌留狀態了。我想……」想請雪擎幫忙卻害怕被拒絕的岱吟,頓時有些退縮了。
她甚至開始懷疑她是不是不該打這通電話。
「你現在在家?」
「嗯。」
「等我,我會盡快趕到。」說完,電話那端只剩「嘟嘟嘟」的聲音。
岱吟望著話筒,有些意外,然後莫名地,心裡脹滿了帶著暖意的甜,好像剛喝下一杯熱可可般。
不過是聽見雪擎的聲音而已,她的心就可以一會兒酸、一會兒甜,那麼待會兒見到他人時,她不就要鬧胃腸痛了?
她都還沒開口請他開車送她和瀚瀚到醫院,他就已經明白她打電話給他的用意,那麼……他們算得上是有默契的吧?
掛好話筒,她為瀚瀚添件外套,然後推著他,到大門外等候雪擎。
距離剛才結束通話到現在還不到十五分鐘的時間,她就見到雪擎的車子慢慢靠近,停在她面前,然後他下車,走到這方為她開車門。
岱吟抱起瀚瀚,打算把他抱進車子後座,雪擎卻在這時伸手接過他,「讓我來吧!」
當雪擎的手從她手裡接過瀚瀚時,兩人的手掌就在一抱一放間,短暫的觸碰了會。
她感覺他的手掌大大的、厚厚的、粗粗的,也暖暖的,有一種能安定人心的感覺。但這感覺滲進她血管裡,順著血液送入她心臟時,卻是麻麻的,像是帶了電一樣,強烈震撼著她。
「你先上車。」把瀚瀚安頓好之後,他又轉身去收輪椅,放進後車廂。
岱吟看著他的動作,發現他其實是個體貼的人。若不是他外表散發出來的氣質太冷、太傲:若不是他總是擺著一張不怎麼好看的大便瞼,他應該會有很多女孩子欣賞吧?
「我們要到哪個慈濟?」前方駕駛座的雪擎把車子發動,慢慢踩下油門。
「台北院區。」雪擎後方坐的是瀚瀚,岱吟則是坐在瀚瀚右手邊,所以她能看到雪擎右半邊的側臉。
「伯母……呃……我意思是你媽媽,她情況怎麼會這麼嚴重?」他由後視鏡看著岱吟。路燈的光線從後擋風玻璃透進車內,她的身後就像是有一圈光環圍繞著一樣,這樣的她顯得特別柔美。
「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當我接到病房志工媽媽打來的電話時,整個人處於震驚狀態,後來她說了些什麼,我沒能聽仔細。我……」頓了頓,她又說:「我這樣是不是很不孝?竟然連媽媽生什麼病都不知道……」
雪擎從後視鏡看見她在說話的同時,垂下了臉,兩側的髮絲落在頰邊。
「你的反應很正常,畢竟你們多年不見,一時之間突然有她的消息,而且還是這樣的消息,你的震驚是可以理解的。」他安慰著。
久久沒聽見她的回應,「岱吟?」
「嗯?」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無力。
「你會堅強吧?」從後視鏡裡看見她仍是垂著臉,他有些擔心。
「我一直都很堅強。」終於,她驕傲地抬起臉,看向雪擎。
是的,她的堅強向來是她感到最驕傲的部分。
看見她臉上的光彩,他安心不少。
「不管怎麼樣,我都會陪著你。」他從後視鏡裡看著她,帶著笑意,很篤定地說。
不管怎麼樣,我都會陪著你……這像是承諾的話,在岱吟心裡炸出了驚濤駭浪。
她覺得自己像是矗立在岸邊的礁巖一樣,突然一陣浪打來,鹹鹹的海水落下,不斷侵襲著,然後礁巖就這麼慢慢地塌陷。最後,礁巖會被海水蝕化嗎?
她把眼神調向前方的後視鏡,試圖看清他的表情,卻沒料到和他的雙眼對上。
他的表情很認真,不像在哄她;他的眼神很溫柔,沒有以前看她的那種不善;他的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溫暖得會讓人忘記他其實是個很冷淡的人。
他……完了完了,現在的他不管怎麼看,都好到讓她無力招架。她想調離視線,可是卻像是被下了魔咒一樣,收不回眼神。
雪擎察覺了她的異樣,他發現她看他的眼神和平時不太一樣。若用水來比喻,以往她看他的眼神,像是平靜無波又澄淨的清水;而現在比較像是一杯白開水被加進了煉乳一樣,有些濃,微微甜。
他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這麼看著他?是感謝他再次出手相助?還是……
答答答——雨水突然降下,打得前方的擋風玻璃咯咯響。
他把視線調向前方,專心注意著路況。雨刷下停揮動的聲音充斥整個車內,稍稍化解了原先那尷尬的氣氛。
但即使如此,竄流在兩人心裡那份淡淡的情愫,並未因此而停止,反倒像是被這場突如其來的雨水滋潤般,慢慢地發芽、成長……
當他們趕到醫院時,岱吟的母親已離開人世。
岱吟靜靜看著躺在病床上,看起來走得很安詳的母親。她發現媽媽的頭髮幾乎掉光,臉上的皺紋也多了,整個身體瘦到幾乎是皮包骨的地步。
這些年來,她過得不好嗎?
「你媽媽走的時候並沒有什麼苦痛,只是她有些遺憾沒能見到你們姐弟倆。」心蓮病房的志工媽媽輕聲地說著。
「她到底生了什麼病?」岱吟的雙眼沒離開過母親。
在她聽見志工媽媽提到母親的遺憾時,她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針紮了
一下,刺刺麻麻的。
「白血病。」志工媽媽歎了一口氣,「她是去年住進來的,一直在等待機會做骨髓移植,但是直到她離開為止,都找不到適合她的。」
「怎麼沒人通知我們家屬?也許我的骨髓適合她啊。」去年就住進來了?那表示媽媽的病痛已經很久了。她的頭髮是因為化療才變成這樣的吧?
「當初確定她得了白血病時,醫生就要她通知你們來捐骨髓,但是她執意不肯。後來一次和她聊天時,才知道原因。她說……」志工媽媽停頓下來,她看看岱吟,有些猶豫該不該說。
「她說什麼?」岱吟還是面無表情地看著母親。
「她說她對不起你們姐弟,她說她沒盡到為人母的責任,所以她不能也沒資格要求你們來捐骨髓。」志工媽媽的語氣儘是遺憾。
一聽見志工媽媽轉述母親的歉意,岱吟的臉上終於有了反應,她困難地眨眨眼,然後朝一旁由雪擎陪著的瀚瀚招招手,「瀚瀚,來姐姐這裡。」
雪擎推著瀚瀚來到病床前,岱吟拉著他的手,和她握住母親的左手交疊。「媽,這是瀚瀚,我帶他來看你了。你看他,已經長這麼大了,很可愛對吧?」
「明年,若無意外,他就可以上小學了。雖然他還需要不斷地復健,不過他也進步很多喔,我想再過不久,他就可以和一般人一樣,靠著自己的力量站起來走路了。你說是吧?」抿抿唇,她又說:「你在天上,會保佑他吧?」
接著,幾句簡單道別的話之後,岱吟母親的遺體由醫護人員送出了病房。在遺體被送出病房門口之際,她垮下了雙肩。
她呆坐在椅子上,臉色看起來很蒼白,目光凝滯在某一個角落。
她覺得整個病房像是結了冰一樣,很冷、很靜;冷到她好想要一個暖爐來升高室內的溫度,靜到她覺得這世界好像只剩她一個人一樣,好孤單。
那年父親去世的感覺又再度襲上她,一樣地彷徨、一樣地無助、一樣地茫然、一樣地……痛心疾首。
一旁的瀚瀚年紀尚小,根本不懂什麼是死亡,他甚至在岱吟要他開口
喊病床上的人一聲「媽媽」時,也沒什麼感覺。
倒是雪擎,他看了岱吟的模樣,很擔心。
「想哭的話,我這裡可以借你靠。」他知道這個時候說什麼也沒用,所以他拍拍自己的肩膀,柔聲說。
「我並不想哭。」搖搖頭,她倔強地說。
「但是……你看起來很想哭。」雪擎明明瞧見她泛淚的眼眶和泛紅的鼻端。「沒關係,不用覺得不好意思,我不會笑你。」
「我真的就不想哭啊,才不是不好意思。」又搖頭。
「確定?我的肩膀可是不曾借過人喔,你錯過這次,就再也沒機會了。」這樣算不算是「色誘」她?雪擎不知道,他只是覺得讓她哭出來,發洩一下情緒才是好的。因為他相信對於活著的人來說,面對親人的死亡,是很痛的。
「程雪擎,你真的很奇怪耶,跟你說我不想哭就是不想哭,你為什麼一定要我哭?她丟下我們姐弟倆不聞不問,我今天還肯來見她最後一面,已經盡了為人子女的義務了,但不表示我就必須再付出我的眼淚。你懂嗎?」嘴巴上是這麼說沒錯,但眼淚卻背叛她的理智,開始嘩啦嘩啦掉個下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