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認真地聆聽,屏息以待。
「趙剛進我家時,薇安才七歲,趙剛從不叫我父親,也不理會我們,他一直認為,因為我父親,他的家庭才會破裂。他的父親忙著處理兵敗如山倒的事業,也不在乎趙剛跟著誰過日子,只要他不改姓,他父親就簽了字,放開了這段貌合神離的婚姻。」他挪近她,盯著她的眼,「葉萌,趙剛那幾年,恨每一個人,他恨她母親棄他生父於家道中落之時;也恨她視我和薇安如己出。坦白說,我這個繼母是個好女人,我們家,除了趙剛,每個人都過得比以前快樂許多,我生母從不管我們的。但對趙剛而言,我們的快樂成了反諷,他牽掛他的生父,好幾次表明想跟著他父親,都被我繼母反對。」
「趙剛不快樂……」她自言自語,她不知道這不快樂的根源如此久遠。
「我小弟偉生,是我繼母后來生的,他的出世,讓趙剛更冷淡我們。我相信,如果可以選擇,他是一刻也不想待在李家的。」
她理解地點頭。新生命讓李家更形緊密,而趙剛,始終是局外人。「薇安呢?薇安是怎麼看待趙剛的?」
「她?」他冷笑,附帶一聲慨歎,「女人,就是這點蠢,男人愈冷漠,就愈想把他征服,豈知趙剛是千年不化冰,他根本不把她放眼裡。薇安是個嬌嬌女,從沒有男人這樣待過她,趙剛對她有著不可言喻的磁力,他不必說話,勾勾手指就可以讓她靠過去。」
「薇安……」她突然想一窺究竟,這個名字,在趙剛心裡,有什麼樣的位置?
「如果趙剛態度不變,倒也沒什麼影響,總有一天,薇安會明白自己的迷戀是件愚不可及的事。只是,世事總是如此,變化就是它的常態,趙剛的父親,在他從美國完成研究所學業回來那一年,出現了。」
她抑制著漸快的心跳,眨也不眨地盯著李傑生。
「他的生父把生意轉移到泰國,原想東山再起,辛苦撐了十多年,還是沒有起色。他回台灣找趙剛,是因為,他檢查出身上的腫瘤,活不了多久了。」
她面色一黯,喝了一口已涼的咖啡。
「趙剛陪他回到泰國,待了三個月,陪他父親走到盡頭,替他父親結束了一切事業。回台灣後,他什麼都沒說,但態度變了,他一反過去的冷淡,接受了薇安,像情人一樣寵溺她,和她形影不離,薇安愛瘋了他,根本聽不下爸爸的勸,我繼母憂心成疾,卻也管不了他們,到最後,他們索性搬出去住了。」
她抓住自己拿咖啡杯的手,發現抖個不停,她乾脆放下杯子,壓抑自己的倉皇。「後來呢?」
「一個月後,薇安搬回來了,大學最後幾個月的課也不上了,成天關在房裡,不吃不喝。我繼母逼問她,她才說出來,趙剛其實還有女朋友,他不是真心的。薇安受不了打擊,拿了一把刀想刺進趙剛的心,被別人檔了下來,只劃傷了皮肉。趙剛不分辯也不回應,他再度回到從前冰冷的態度;而我的繼母,在那次事件後,徹底崩潰了,一直躺在床上,她覺得對不起爸爸。直到她臨終前,趙剛才回到我家,看她最後一眼。」
她別開臉,遮蔽淚光,仍顫著嗓開了口,「他回泰國那段時間,發生什麼事?」
他訝異她關注的重點,她關心的仍是趙剛。
「回到泰國,他才發現,他父親一直過得不好。當然,商場上的事有輸有贏,本也無可厚非,但他父親臨終前,告訴了他一件事,他父親多年前曾向我爸請求金援過,我爸拒絕了。趙剛認為,他父親一蹶不振,是因為我爸袖手旁觀,而我繼母,沒有顧念舊情,也是幫兇。」
她抹了抹眼淚,硬著頭皮問:「薇安呢?」
他沉靜了下來,一度憤懣的氣勢也消失了。葉萌再天真,心上不會不留疙瘩,她的愛能多寬容?
「薇安離家了,再也不回來。我爸原本還按時供應生活費到她銀行戶頭,但她在外頭越來越不像話,三年了,還是不思改變,前陣子,爸爸狠下心,停止匯款,斷了她的生活費。」
「趙剛為何回到李家,又在肯崴工作?」
「那是我繼母的遺願,她要趙剛把我們當一家人,彌補一切撼恨。到了這時候,死的死、走的走,趙剛能拒絕嗎?這幾年,薇安依舊在外頭,從這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趙剛對她的影響力,非我們所能想像。趙剛倦了,開始想過平靜的生活,也嘗試結了婚,但薇安是一根芒刺,趙剛想重新再愛,是有困難的,他不可能忘記,有一個女人因為他一時的恨意,至今回不了家。」
她閉了閉眼,淚水成串下墜,她沒有多餘的表情,只進行著安靜的哽泣。
她錯了,她該去瞭解趙剛,如趙剛所言,現在是過去的堆積,她要愛他,就得連同過去一起愛,她不可能擷取那看似美好的一面,卻對與趙剛相隨多年的陰暗視而不見,這是她可以為愛人做到最實質且最重要的一件事。
「我明白了。」她虛軟地站起身,秋意的陽光竟也刺眼,她瞇了眼。「薇安的事我很遺憾,可是,我們不可能再回頭,讓它不曾發生。傑生,能不能讓這件事到此為止,別再苦苦相逼,讓趙剛重新開始?」
他暗自驚異,葉萌的淚,是為趙剛流的,不是為她自己,她不介意那些曾出現在趙剛生命中的情事,她僅想讓趙剛快樂。趙剛是幸運的,上天給了他很好的機會,但薇安呢?
「到此為止?怎麼可能呢?葉萌——」他用袖口拭去她臉上的淚漬,柔聲如情人間的悄悄話,語意卻寒氣逼人。「趙剛選擇到香港工作,就是為了薇安,薇安不回來,他不可能毫無顧忌地徹底愛你。但是,你想,薇安會原諒他嗎?你猜猜看!」
第九章
從在機場見面開始,她和他的手沒有分開過,十指相扣處都是黏黏的汗漬。快捷線上、計程車上,他們一語不發,甚至到了他租住的那棟大樓的電梯裡,也只是淺淺的相視而笑,思念蓄積在無言裡。
開了大門,兩人終於鬆了手,她放下行李,正要迎向大片落地窗外的海景,他健臂一欄,把她勾在懷裡,唇堵住她的驚呼。他半托半抱將她帶往臥室,兩人投身在那片宛若藍色海洋的大床上,陷進輕軟的被褥裡。
她格格笑不停,閃躲他粗重的吻和他無所不在的手。她躲得太厲害了,滑溜得像一尾魚,他終於不耐了,壓制住她纖細的肢體,湊在她耳下說著:「除了我這裡,你想去哪裡?」
她嬉笑著,並不認真就範,還在扭動。「我哪裡都能去啊!反正有人出借幫傭給你,我來不來都無所謂——啊」
她短促的驚喊,淹沒在他濕熱的吻裡,他冷不防地進入她,讓她瞬間盤旋暈眩,再也笑不出來,所有累積的愛念在兩人的結合裡傾注,沒有保留。
她眼眶漾著水氣,在喘息裡想著——真糟!她還離得開他麼?怕一步也不行了!
她愛這個男人,在寂寞和恨裡停留很長一段時間的男人,她願意和他一起承擔內心深處的罪衍,無論橫阻,都要將他們的愛進行到底,不輕言放棄。
他休憩在她身上,臉埋在她濃髮裡,在甜香裡快要睡去了。她細聲道:「趙剛,我都知道了,關於薇安。」
他睜開眼,她手掌下的身軀僵了僵,她不等他回答,接續在他耳邊吐露,「我很高興認識你,很高興得到你的愛,你要這樣繼續愛我,我永遠都不走開。」
他肘臂撐起,俯看那歡愛後迷濛的雙眼,一向沒什麼變幻表情的面龐,緩緩柔和釋放起來,他歎息著——
「我的葉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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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鈐響得很急促,一聲不停歇,她快手快腳地炒完最後一道菜,端上桌,面上洋溢著愉悅,疾步走到門口,不加思索地開了門。
她的愉悅很快退去,繼之而起的是困惑。門外是位陌生女子,年輕、高挑,墨黑的長髮披肩,鵝蛋臉上有著精緻的五官,穿了件短至大腿的牛仔裙裝。女子初見她時相當錯愕,但眼神有著慣性的肆無忌憚,在她身上審視幾趟後,以粵語說著:「你是趙先生請的幫傭?」
她大眼轉了轉,低頭看了眼身上的圍裙——家事做久了,難道有了黃臉婆的氣息了?
她無謂地聳肩,以英文答:「我是他女友,您哪位找他?」
女子美目愕睜,粉面上流轉過數種情緒。稍後,她朝葉萌抬起尖顎,以字正腔圓的中文道:「我是李薇安,你不會不知道吧?」
輪到葉萌吃驚,暗罵自己糊塗,在香港,除了李薇安,誰會莫名尋到趙剛住處?她從未想像過李薇安的模樣,今日一見,除了些微的疲憊在眼眉間,對方的嬌氣和不隨便妥協的習氣幾能嗅聞。薇安大踏步跨進客廳,環視一圈室內後,帶著蠻強道:「趙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