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工作幾乎滿檔,思念卻半點由不得人控制,想冒出來就冒出來。
沈博奕來到他高中同學開的咖啡店,為了重新裝潢,老闆特別請他挪出時間給點意見。
假日的緣故,早上十點多,店裡已經坐了七、八成滿。
門上的風鈐響起,又有客人上門。
下意識地,他隨著老闆的視線抬頭瞄向門口,然後兩人的注意力又放回設計圖上。
「老樣子。」甫進門的客人向服務生點了餐。
這個聲音……是方韶茵?
沈博奕頓了下,回頭確認——果真是她!一個在電話裡聽過數次的聲音,就算對方重度感冒還是聲帶長繭,他也能從那軟軟扁扁的慵懶語調辨別出來。
方韶茵身穿灰色棉質的寬鬆運動服,腳下趿雙勃肯涼鞋,點完餐後挑了幾本雜誌找個座位坐下。
沒有安排採訪行程的假日,她習慣睡到自然醒,找來鐘點清潔人員後,來到位於大樓一樓的咖啡館,點份豐盛的美式潛艇堡搭配她最愛的藍山咖啡。
她睡眼惺忪,一頭蓬鬆鬈發用橘色章魚造型的髮夾隨手一抓綰至腦後,脂粉末施,戴副黑色邊框眼鏡,一邊還十分沒氣質地打了幾個呵欠,跟她上班時的優雅嬌媚形象完全搭不上邊。
放假嘛……
在這裡吃了兩年早餐,沒遇見過熟人,就算碰上了,只要她頭一低,沒有人會將這個像剛從菜市場買菜回來的「歐巴桑小姐」—聯想成高貴典雅的方韶茵。
於是……她就十分安心地吃她的早餐、看她的雜誌,舒適到不時會忘情地將一隻鞋甩飛,然後再用光著的腳丫在桌底下搜尋失蹤的涼鞋。
瞧她那一副慵懶的閒散模樣,沈博奕像發現新大陸般笑咧了嘴。才打算放棄,她的人就出現在他面前,是想考驗他的毅力嗎?
「她是你們這裡的常客?」沈博奕給了老闆一個眼色,老闆順著方向看去——
「喔,方小姐,對啊,你認識?」
沈博奕露出玩味的表情。「她來這裡,都打扮成這樣?」
「她就住在我們這棟大樓樓上,我們很多住附近的客人都差不多這樣,放假時,休閒輕鬆一下。」
「有沒有很多男人向她搭訕?」他又問。
「搭訕?」老闆又回頭望了望方韶茵,似乎覺得不可思議。「你說方小姐?」憑她那副模樣?
沈博奕視線仍凝在方韶茵身上,她正大口嚼著生菜,用手背扶扶鏡框,一邊還忙著在桌底探勘鞋子被踢到什麼地方去了,而她那雙大眼,到現在才只撐開不到七分。
他輕輕地笑著,居然覺得她這個模樣比第一次見面時還生動、可愛,這完全違反他對美麗事物的認定。
老闆朝他眼前揮揮手。「喂!沈博奕,回魂喔!」
「嗯……剛才說到哪裡?」他拉回視線,歉然一笑。
沈博奕?!
聽見空氣中冒出這三個字,方韶茵霍然抬頭,四下尋找叫這個名字的可疑男子。
不會吧……是他嗎?
她在吧檯旁的角落看見一個身形、髮型都跟沈博奕很像的男人,連忙把臉埋進豎起的雜誌裡,拉高耳朵想從他們對談的聲音裡尋求更確定的答案。
愈聽愈可疑,愈聽愈覺得相似度達百分之九十……
最不想遇見的人就是偏偏會出現在你面前;想在對方面前保持完美形象,就愈可能在他眼前摔跤,這就是讓人恨得牙癢癢的「莫非定律」?
她可不想在計劃即將完美落幕時,卻因為在台上跌了個狗吃屎導致形象受損而提前陣亡。
「嘿……結帳。」她小聲地喚來服務生,三兩口將咖啡喝完,一手不敢大意地扶著雜誌,然後將手伸進運動褲口袋摸索鈔票和零錢,想在神不知鬼不覺的狀況下偷偷溜出咖啡館。
奇怪……鞋子咧?
結完帳後,她一隻細白玉足在桌底下拚命移動尋找,東點點再西踏踏,怎麼……找不到?
就在她要放下雜誌彎腰到桌下找時,沈博奕突然站了起來,她倒吸一大口空氣,趕緊又將雜誌扶好,恨不得將整個身體擠進那本雜誌裡頭。
她不敢露出臉,只能側耳從他們的對話間猜測,他要離開了。
木質地板上傳來皮鞋的摩擦聲,愈來愈近、愈來愈近……聲音居然就在她的桌旁停下來了?!
她像鴕鳥般閉緊眼睛,心中暗自祈禱他沒發現是她,一口氣憋得就快要翹辮子了。
看著她藏在雜誌後面那頭亂髮上巴著一隻可愛的章魚大頭,沈博奕忍著笑,彎腰拾起被她踢到走道上的涼鞋,輕輕移到她細嫩的小腳旁,然後直起身,拉開玻璃門,走了出去。
聽見玻璃門上的風鈐聲響,方韶茵張大眼睛,從雜誌中探出頭來,看見門外那筆直的背影……
呼——他走了。
她整個人虛脫地垮在沙發椅背上,臉色青白,猶如剛歷劫歸來。
真危險。
才剛讓他集滿十次拒絕,可以換與她共進浪漫晚餐一次,差點就搞砸了,要是讓這只美洲豹瞧見她現在的模樣,肯定再好的胃口也吞不下去。
所以說……身為一個美女的最大悲哀,就是無時無刻都要保持最佳狀態,絲毫不得鬆懈。
要不是計劃尚未成功,她才不管自己在他眼裡是天鵝還是醜小鴨,是公主還是灰姑娘,那種只看得見美貌看不見心靈的膚淺男人,她才不屑咧!
不過,話說回來,距離他上次打電話給她,似乎已經超過一星期了,難不成……他決定放棄了?!
第四章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落葉一片一片飄下,方韶茵坐在辦公桌後,手指煩躁地不停敲打桌面。
半個月過去,沈博奕沒再打電話來。
門外的編輯同仁敏感地察覺出她近日可能月事不順,脾氣火爆、動輒得咎,不僅稿子乖乖如期奉上,就連一向有如資源回收場般混亂的桌面都擺得整整齊齊,窗邊難得冒出綠芽的黃金葛居然也欣欣向榮。
方韶茵手中捏著沈博奕的名片,攤開又揉掉,扔進紙簍三分鐘後又氣呼呼地將它翻出來。
到底要不要打電話?
他還欠她一頓飯,不,是她計劃中,在他第十一次來電時要答應他,然後,為這次的整人行動畫下句點。就差那麼臨門一腳就能大獲全勝……
她準備好的一盆冷水就端在手上,想像在燈光美、氣氛佳的浪漫晚餐時,他向她告白,然後她冷冷地拒絕他。
他不打電話來,好像是他放棄她而不是她拒絕他……這結果不大一樣。
算算,她讓他打了十通電話,等了兩個月,也夠了,反正她一開始就沒打算與他有更進一步的交往,只差那麼一頓飯,陣亡就陣亡,有什麼關係?
可是,為什麼一想到兩人的關係就此結束,她就覺得若有所失。
她沒有去細想為什麼如此執意要整他,當初氣惱他的自大與濫情以及因為要採訪他而受的鳥氣,在經過這些日子,其實早已淡忘。
但,她還是氣,氣他的輕易放棄,氣他從不軟言哄她,氣他一副可有可無的樣子,氣得想打電話罵他。
就是不願承認,不知不覺中,她開始期待他的來電、開始覺得他其實不是那麼討人厭、開始有那麼一點點想念他的聲音……
嗚……可惡……方韶茵腦中正反兩種聲音呈現拉鋸戰。
沈博奕!警告你——
我數到十,如果你再不打電話來,我就詛咒你三個月交不到女朋友、半年沒有性關係、一輩子都要半夜爬起來尿尿!
她開始數,但數得很慢,就像一個快斷氣的垂暮老人,氣吐得多吸得少,秒針已經繞了快三圈,她才數到五。
「六……」
「嘟……嘟……」一個猶如天籟般的電話鈴聲響起,她不可思議地盯著話筒,顫著手將它輕輕拿起,柔柔地喂了一聲。
「阿榮仔,啊裡今仔系會轉來呷飯沒?」結果是一通打錯的電話。
方韶茵頓時覺得晴天霹靂,烏雲迅速聚集到她的頭頂,接著是狂風暴雨、雷電交加——
她大吼:「阿榮呷鐵牛運功散就飽了啦!」喀啦!將電話用力甩上。
她氣呼呼地一手插在腰間,一手指著天花板,就在她口中即將對沈博奕布下恐怖、不人道的咒語時,不識相的電話又再響起。
她面目猙獰地迅速拿起話筒,朝著電話喊說:「鐵牛運功散怕吃不飽,就加點玉米片和牛奶——」
「請問……」
「啊——」她立刻封住自己的嘴巴,靜待那低沈的嗓音接下來要說的話。
一記悶笑後,迷人的聲音終於再度揚起。「韶茵嗎?我是沈博奕。」
「我去!」
「咦?」沈博奕什麼話都還沒說,就聽見她沒頭沒腦冒出的兩個字。
「你不是想約我吃飯嗎?我今天剛好有空,明天也沒事,想去哪裡都隨你安排。我去!」等待了半個月終於降下甘霖,怕他反悔,她決定搶先答應。
「呵……」沈博奕輕笑,跟她對話有種樂趣,你永遠都意料不到她下句話會說什麼,又會出現什麼無厘頭的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