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扉響起的敲門聲中斷他的思緒。
他捏捏眉心,走到門邊放下鏈條,門把才旋開,一個纖細輕盈的身子撲進懷裡,他退了兩步,低頭看見的是一張賞心悅目的青春臉龐。
「沈大哥,我要跟你回台北。」懷裡的可人兒臉上的笑容如陽光般亮眼。
「靈兒?」他訝異她的突然出現。
她是沈博奕此次參與企劃案認識的女孩,年紀輕輕卻擁有精湛的刺繡手藝,像只快樂的小麻雀,成天繞著他,認真地為他介紹卑南族的文化與建築特色,她的歌聲高亢嘹亮,她的笑感染著所有人,是村裡成年男子競相追求的對象。
一次在她家作客,她在眾人面前大聲地說,對他一見傾心。
眾人笑鬧,她也不瞼紅,依然理直氣壯地說,沈大哥是她的勇士。
「你一個人來嗎?」他將她帶到沙發上,將擱在地上的行李提進去。
「嗯!」她用力點頭。「我跟我的媽媽說,我要跟你回去。」
「你想到台北玩嗎?」
她嘟起嘴搖頭。「不是玩,我要跟你住一起,我會做菜,會將房子打掃得乾乾淨淨,每天等你回來,而且,我還可以繼續刺繡、編織。」
他沈吟了半晌,說:「可是,我沒有時間照顧你。我的工作不只是在台北,而且,過幾天我就回來了啊!」
「我知道,你去台北我就去台北,你回台東我就跟你回台東,我不用沈大哥照顧哦!只要在你身邊,我就會快樂得像只小鳥,我跟我的媽媽說,我喜歡你,想一輩子為你唱歌,做你的太太,我可以照顧沈大哥。」
他感動地笑了,多麼可愛的女孩,熱情坦率,從認識的第一天,她就毫不掩飾地表達對他的感情,和她一起是快樂的,她像只解憂鳥,有她在的地方總是笑語不斷。
他一向喜歡這樣個性頁率的女孩,只是……
靈兒見他面露猶豫,疑惑地問:「沈大哥不喜歡跟靈兒一起嗎?」
「不是,靈兒很可愛,很討人喜歡……」沈博奕向她說明她不能跟他回台北的原因,但是,他愈解釋她的眉頭卻愈往中間擠。
「沈大哥,我不懂……」沈博奕說完一大串話,一會兒說他不適合她,一會兒說他因工作關係生活不穩定,一會兒又提到他不懂哄女孩子開心,不懂甜言蜜語,她認真聽了半天,感覺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你是不是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沈博奕愕然。
靈兒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清澈見底,她偏著頭看他,看他的欲言又止。
他從她眼中看見的是純淨坦然的感情,最後,他歎了口氣,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是啊,什麼時候他也變得這麼彆扭,最明白不過的事實卻繞了那麼一大圈,說服不了別人更說服不了自己。
他早該承認上個方韶茵,穩穩地佔滿心頭,此時,再也容不下其他。
「她愛你嗎?她會逗你開心嗎?她會為你而唱歌,因你而喜悅嗎?」她仰起臉問,語氣中有些隱忍的落寞。
他扯扯嘴角,似笑非笑,心思像飄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她不會逗我開心,我卻因她而喜悅、為她心煩,我不知道她愛不愛我,但是……見不到她,我會想念她。」
一滴淚水從靈兒眼角直直落了下來,她抿著嘴點點頭。
「靈兒……」沈博奕有些不忍。
她急忙拭去淚水,笑容重新自眼角綻開。「不……我沒事,我只是羨慕,羨慕那幸運的女孩能得到沈大哥的愛。」
「愛嗎?」他咀嚼這個字。
靈兒癡望著沈博奕,從他凝神的表情中看見了困惑,而困惑中卻燃起一簇或許連他自己也未能察覺的火焰。
她知道自己的身影再也沒有機會映入他的眼瞳。她悄悄起身,背起行李,輕輕地在他發間落下一吻。「沈大哥,祝福你們。」
「我開車送你回去。」沈博奕回神,伸出手想接過她的袋子,她身子一閃,倒退幾步。
「不要懷疑自己心底的聲音。」最後,她微笑揮手,對他這麼說。
沈博奕背部抵著門框,看著靈兒走進電梯,他的左腳踏在門內,右腳落在門框外,十分鐘過去,他仍維持著相同的姿勢。
突然,像決定了什麼似的,他雙拳一握,快步走進房內,將隨身物品全塞進行李箱,抓起床頭櫃的車鑰匙,衝出飯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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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行駛在夜間的濱海公路,半開的車窗灌進冰涼的海風,漆黑的路面只見車子本身打出去的燈光,鹹濕的氣味讓人誤以為身處汪洋之中。
沈博奕一人駕著車,往台北方向走,此時,才明白以前出海回航時,當家鄉的陸地愈來愈近時,謝大哥拎著酒瓶在甲板上往返踱步的那種心情;沈博奕幾乎無法按捺想立刻見到方韶茵的念頭。
他的手心發癢,胸腔裡溢滿激情,他笑罵自己,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動心忍性,卻讓思念益發不可收拾。
來到熟悉的台北街道,天空依然不見星光,他看向儀表板上冷光顯示的時間,凌晨三點十二分,此時,她正睡得香甜吧!
沈博奕將車停在方韶茵住處附近的空地上,打斜倚背,仰望前方夜幕,等待曙光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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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韶茵被手機鈐聲吵醒。
「噢……痛……」她躺在床上,一手按著發脹的太陽穴,一手摸索著放責床頭的手機。
前晚和一群朋友在PUB整夜狂歡喝到爛醉的她,此時嘗到苦果。
「該死……早知道就不該多喝最後那杯長島冰茶。」她努力撐起身體,鼻腔裡還殘留的酒精氣味直往腦門沖,讓她直反胃,拿到手機後,半瞇著眼想看看哪個不要命的傢伙擾人清夢,一個許久未出現的名字躍入眼簾,原本欲按下接聽鍵的大拇指頓時僵住——
沈博奕?!
她死盯著液晶螢幕上那三個大字,鈐聲在灰白的天色中響了一聲又一聲,聲聲直搗她的心窩。
她的手在顫抖,她的心糾成一團,而鈐聲還持續響著……
此時,她開始後悔昨晚沒再多喝幾杯,最好醉死到聽不見這通該死的電話。
他不是搞失蹤了,不是去過他風花雪月的日子,去找跟他有什麼鬼默契的鶯鶯燕燕,還打電話來幹什麼?!
她咒罵著這些日子害她血液裡的酒精濃度激增的可惡男人,害得她到處CALL朋友拚酒,填滿無法一個人面對的黑夜,卻又死不能承認自己因為一個男人,一個自大狂妄、有胃口吃沒肩膀扛的臭男人而心亂。
段月菱早就忘了當初為了沈博奕,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向她哭訴的心情,快快樂樂地投入下一個「真命天子」的懷抱,還預計要當六月新娘,而當初信誓旦旦說絕對不會暈船的自己,卻落得只能隱瞞心事,假裝無傷。
她愈想愈火大,最後,衝下床,將電話扔進衣櫥裡,重重將門關上,然後再鑽進被窩,把被子拉高到整個蓋住頭,空氣中只剩微弱的規律聲響,一絲絲抽痛她的神經。
直到空間恢復靜謐,中止的鈐聲沒再響起,她翻個身,閉上眼打算繼續補眠,眼眶卻在緊閉的剎那間,感到異常酸痛……
沈博奕合上手機蓋,俯身以兩手支撐著昏沈的腦袋,一夜未眠,原本還處在亢奮的精神一下子跌到谷底。
四肢像被挑去了筋骨,疲累癱軟。
他不想揣測她未接電話的原因,卻無法不認為一切可能都是他的一廂情願,她根本不想見他。這樣的念頭一冒出來,原先撐著自己從台東一路狂飆回台北的那股衝動,突然變得可笑至極。
他望著灰白的天空呆坐了十幾分鐘,然後拉起椅背,扭動車鑰匙,因開了六、七個小時的長途車程而僵直的腿再度踩下油門,緩緩將車駛入清晨的霧氣中……
第八章
「當代女性雜誌社」二十年社慶熱鬧登場,文化界一時沸騰開來,所有過去參與過雜誌專欄的作者、受訪者,以及廠商還有自電腦隨機選出的五十名忠實訂戶,都在受邀之列,會場文化界、商界、演藝界、藝術界眾星閃爍,更重要的是,聽聞過去五十年來,在商界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卻一直低調閉鎖的中部望族「方家」,多名重量級大老將出席這場盛宴。
方韶茵與四姑姑方凌雲立在會場門口,一一向來賓致意,當一列身穿唐裝、銀髮肅容的方家隊伍走進宴會廳時,兩人頓時挺直了背脊,方凌雲緊抿的嘴唇洩露她內心的不安。
走在隊伍最前端,著銀白色飛龍圖紋唐裝的老人,停在方凌雲面前,已在廳內的貴客全停下了動作,只剩細微的交談,訝於見到這位傳說中的方家老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