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個沒有用的男人!她又想飛起一腳將他踢開,可是一想到他為自己所做的一切,那隻腳就始終無法伸出去。
她輕咬下唇,心思幾經流轉之間,她的手已經伸了出去,抓住他的手。
「書獃子,我們跑吧。」她大聲說道。
書獃子,我們跑吧……她的話在空洞的山腹之間,隨著隆隆的聲音迴盪著,從近處飄出去,又從遠處蕩過來,一層一層的,像海濤一樣連綿不絕地響著,直到漸漸消失。
他們交握的手心變得微熱且濕潤,手腕之間相互摩擦,感覺到彼此皮膚下的血脈跳動。
奔跑中,朱芙蓉束髮的髮帶掉了,一頭青絲在空中飛舞,打在後面的安有曇臉上。
漸漸地,那個巨大的聲音消失了,眼前依然是層層奇石,微弱的光幾近曲折,投射在這個地方越發的幽暗,越發的讓人茫然。
又跑了一陣子,朱芙蓉終於感覺腳下那令她戰慄的震動消失了,她才停下來,靠在山壁上喘著氣。為了不扔下安有曇,她連輕功都沒有用,只是一個勁兒地用蠻力猛跑。
上一次這樣奔跑是什麼時候?好像是父皇尚未起兵,他們還住在北平的時候,某日二哥捉了一隻小蟲子在後面追她,嚇得她在府裡拔足狂奔。
那時候的她是多麼的快樂啊,因為當時的她和哥哥姊姊們,只是北平城裡的一群普通孩子。
不知不覺,她的唇微微向上揚起。
「咳,咳。」一陣劇烈的咳嗽聲打斷了她的沉思。
她轉過頭去,看見安有曇正在一邊咳嗽,一邊用眼睛偷看她。
她剛想開口問他要不要緊,因為普通人這樣激烈奔跑心臟肯定會負擔不了,何況他自從落水後就一直咳個不停。「你──」她只說了一個字卻突然發現,自己居然還緊緊牽著他的手。
「你為什麼不鬆開呢?」她說著,一把甩開他。
安有曇止住了咳聲,撫著胸,靜靜地靠在另一邊的石壁上,深沉的陰影讓他好似一段剪影。「妳為什麼會把手伸過來呢?」
他低下頭,頭髮也一樣散亂了,臉孔被遮得一點兒也看不見。「我以為妳在那個時候會拋下我不管的。」
她原本的確不想管他。但是──
但是什麼呢?又是那種莫名的煩躁,讓她的心怎麼也靜不下來。
「我──」
「妳一直抓著我,沿途都沒有放手。」他的聲音變成一層層回音,在她身邊圍繞著,「妳知道嗎,妳那個時候一刻都沒有鬆手。」
是啊,她為什麼不鬆手呢?
「在某些地方,牽手就代表互許一輩子的承諾。」他的聲音依然飄散著,「妳牽起了別人的手,也許只是短短的一瞬間,但是卻可能會變成永遠。」
他在說什麼啊?朱芙蓉猛然看向他,依然什麼都看不清楚,只有一個挺拔的身形佇立在那而已。
「安有曇,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他的聲音仍是那麼動聽,縹緲卻帶著一些金屬般的冰冷感,「我在說,妳肯定會後悔自己做了這麼一次好人,因為,就在妳牽起我手的那一刻,我就不想放開了。」
他頓了頓,聲音彷彿變得清晰,一字一句幻化成一片片雪花,隨著那巖洞裡不知從何處刮來的風,一點一點地鑽進她的耳朵,融成沁涼一片。
「今生今世,我是不會再放開妳的手。」
朱芙蓉倒抽一口冷氣,她看到他抬起頭,仍是那張平凡無奇的臉,普普通通的神情,只是一雙淺色的眸子亮得嚇人,定定地看著她。
今生今世,我是不會再放開妳的手……
一字一句,餘音裊裊不絕於耳,像是在黑暗中化成了巨石,朝她壓頂而來。
她只覺得眼前模糊,頭腦昏沉,一切都將要消失似的。恍惚之中,她聽到那個好聽的聲音在她耳邊,如同結成的冰珠落在玉盤上,那麼清晰動聽,卻又那麼驚心動魄。
他說道:「螢火之光豈能與日月爭輝?朱芙蓉,我早說過妳鬥不過我的。」
第五章
安有曇伏下身子,因奔跑而散亂的長長黑髮從肩頭滑落下來,垂在已經失去意識的朱芙蓉身上,和她的一頭長髮糾纏在一起。
她的唇生得極美麗,分明的稜角,就算是失去意識,也依然倔強而優雅地抿著,只是稍嫌涼薄了點。
和自己一樣,不是嗎?他伸出手,輕輕地從臉上揭下一層輕薄的面具,這是雲深深送給他的禮物之一,沒想到這一次竟有了這樣的用處。
面具下是一張讓人永生難忘的臉,漂亮、優雅或英俊,你可以用上面任何一個詞來形容他的相貌;陰鬱、沉靜或殘忍,你也可以用其中任何一個詞來形容他表面下的內涵。
雙唇微彎,雙目微瞇,整張臉頓時明亮許多。他笑了,五官如同被狼毫細細描繪過的工筆畫一樣明麗無比。
美麗,也許只有這個詞才能形容此人的樣貌。
這個人,就是洛明,曾經用火銃指著朱芙蓉的祈月教教主。
此時的他,正凝望著曾經對他恨之入骨的大明公主,錦衣衛秘密統領──朱芙蓉。眼神中流露出一種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溫柔光芒。
漸漸地,他貼近了她。從牽手那一刻便繫起的命定紅線,如同他倆交纏的發一般,變成了一個紛亂的結,斬不斷、理還亂,他也不想去斬、不想去理。
兩個黑影迭在一起,這不是最後的吻,也不是最初的交會,那莫測的命運從這一刻開始,被他決定下來。
他喜歡這個女人,這個本不該喜歡,也絕對不能喜歡的女人。這種情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從她一身黑衣驕傲萬分地出現在他面前,而他驚訝地發現這個神秘的統領大人竟然是個女子時嗎?
喜歡上遙不可及、高不可攀的東西,會不會讓自己摔得粉身碎骨?
夜明珠的光芒在幽暗處靜靜地發著光,映著兩個單薄的影子依偎在一起。
也許,所有一切都將無法挽回,而他也不想挽回。
故事從此刻,才算是真正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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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碧水一重重,百轉千回不見蹤。
白雲映我歸家路,只是何處故人家。
一葉扁舟劈開倒映在水面上的重重碧影,兩岸的風景從水波中流淌而過,伴著山中忽遠忽近的樵子歌聲,竹篙輕輕一點,輕舟就過了萬重山。一切看起來如此寧靜美麗,甚至讓人感覺此時此刻恰似仙境落入人間。
然而這只是看起來而已。
船艙之內,卻是另一番讓人怎麼也想像不到的情景。
這小小的一葉輕舟,有著烏竹做成的棚子。覆以白色油布為篷,陽光透過油布,一絲一絲地滲了進來,在船艙裡編織出光與影的網。
「洛明,我發誓一定要殺了你!」
「我知道。」
「哪怕是用一輩子的時間,動用全國的兵馬踏平南疆,我也要殺了你!」
「我知道了,公主殿下,不勞您再多說幾次。」
「我……」
錚的一聲,一陣宛如裂帛破雲一樣的琴聲打斷了她的話,樂聲如行雲流水,淙淙而淌。
朱芙蓉手腳一點力氣都沒有,只能懨懨地保持著這個姿勢,瞪著眼前可惡、可恥、可恨的男人──前日還叫安有曇,今時卻成了洛明的男人。
真不知道世上還有這種精妙的易容術,不但能完全改變一個人的容貌,就連聲音也會有著微妙的不同。真正的洛明,聲音依然動聽,只是比扮成安有曇時更加低沉,聽起來少了一分溫潤,多了一分陰沉。
她不得不承認,這個聲音加上這張臉,還有他一雙手慵懶地在琴弦上輕輕撥弄的模樣,真可稱得上是清奇俊秀,飄逸瀟灑。
呸!一個男人長成這樣,不噁心嗎?的確是不噁心,因為他身上那種淒美、凌厲的氣質讓他的美麗變得英氣,變得虛無縹緲,變得高不可攀。
她恨恨地閉上眼睛,不是說相由心生嗎?為何這個人內心如此陰毒,卻長著一張漂亮到令人無法直視的臉,使她不想看也不敢看。
只是,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劫持公主,謀逆朝廷,現在他的腦袋在通緝令上恐怕早已不止值白銀十萬兩。
「我想起來了,妳還出了十萬兩買我的人頭呢!」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洛明雙手離開琴弦,「不知經過這一次,我的身價會不會又漲一點呢?」
那雙像琉璃珠一樣璀璨的眼眸定定地看著她,朱芙蓉覺得心臟彷彿被人一點一點地捏緊,整個人從心底痛了起來。
看到他推開琴,月白色的臉龐上表情莫測,她不由得想要往後縮一點,只可惜一點力氣也沒有的她,只能看著這張臉越來越接近,而她的心跳也越來越急促。
他到底要做什麼?!
只見他伸出手,撫在她的發上,輕輕地、緩緩地滑下,然後落在她的手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