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進辦公桌後旋轉式的高背椅內,他揉揉酸澀的眼睛,轉動僵硬的脖子,輕吁了一口氣,雖然一夜未眠,但,他的精神仍處於高度兀舊的狀態。因為,他終於不必戴著冰冷的假面具來面對自己心愛的女人了,更不必每天辛苦萬狀的活在理智和感情激烈的爭戰和廝殺中。
他的人在這裡,但,他的心卻每一分、每一秒都遺落在醫院裡,停泊在歷以寧那個溫雅纖柔的小女人的身上,那個一顰一笑都能讓他魂縈夢繫、渾然忘我,輕易扯痛他內心深處那根最纖細神經的清秀佳人……
第九章
夜霧像一層浪漫的薄紗輕輕包裹著大地,為繽紛殊麗的夜景增添了一份朦朧神秘的美。
齊羽介靜靜坐在客廳的沙發一隅,隨意翻閱著晚報,耐心等候著褚湘寒的歸返。
他並不知道褚湘寒的去向,只是下午在辯公室突然收到她的一張電傳,上面寫著:
心血來潮,外出訪友。
逾時不歸,一切自理。
湘寒。
而現在,他這個心血來潮出外訪友的妻子,顯然跟她的好朋友正聊得起勁熱絡而渾然忘了他這個望眼欲穿、數著秒針面壁思妻的丈夫。
當他心緒不寧的擱下報紙,正準備起身為自己沖壺熱茶潤喉提神之際,他聽到一陣隆隆的汽車熄火聲。
正當他蹙起眉案感到疑惑難解之際,廳門隨即被打開了,映入眼簾的正是褚湘寒那張顯然哭過而依舊秀麗動人的容顏,而她身後卻站著一個此時此刻不應該,也不可能會出現的人物——向采塵。
望著他們儷影雙雙的一塊出現,齊羽介沉鬱糾結的在心底做了最壤的打算。
儘管他的表情是這樣的沉著平靜,但向采塵還是能從他那挺直僵硬的身體語言裡讀到了他微妙的情緒變化,所以,他即刻走向前,誠懇真摯的說明自己的來意,『羽介,我不是來向你興師問罪的,我是順道送大嫂回來的,而我來這裡最主要的目的是要來向你說聲謝謝,並請你接受我最由衷的懺悔和歉意。』
齊羽介感動而驚喜的望向笑意盈盈而淚光閃閃的褚湘寒,『湘寒,原來你心血來潮拜訪的朋友是——』
褚湘寒卻俏皮慧黠的動轉著一雙烏黑動人而波光蕩漾的眼珠,『沒錯,是我的舊情人向采塵,因為,我這個愛慕虛榮的女人最喜歡看男人為我爭風吃醋!』
她甚至還一瞼愛嬌的伸出雙臂,左右開弓的各自攬著齊羽介和向采塵的胳臂,『怎麼樣?我的舊愛新歡,你們是準備在這裡大打出手,還是握手言歡呢?』她的機靈活潑立刻衝散了原本僵滯陰鬱的氣氛,也讓齊羽介和向采塵順水推舟的放下心頭的負擔和本能的防衛。
『我這個專程來負荊請罪的人怎敢在這裡造次鬧事呢?如果——羽介能不計前嫌,寬宏大量的原諒我所犯下的過錯,我這個萬死莫贖的人已經心滿意足了,不敢再奢求你們賢伉儷願意把我當成好朋友看。』向采塵語重心長的歎道,望著齊羽介的眼中充滿了祈諒和難以用任何措詞有盡的歉疚和懊悔。
『你不用跟我道歉,我所做的都是我應該做的。』
齊羽介定定的望著他,仍是一派溫文的書生本色,『你只要回答我一個問題,你愛我妹妹歷以寧嗎?』
向采塵毫不猶豫的點點頭,『是的,我愛她,用我整個生命、整個心。』
齊羽介欣慰的點點頭,然後,他重新對向采塵伸出友誼的手,『很好,我恨高興你能做我的妹婿。』
向采塵的眼眶倏地濕潤了,他緊緊握住齊羽介的手,在感恩、感動、激動的心緒沸騰中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來了。
褚湘寒震動的望著這一幕,也跟著紅了眼圈,綻出了帶淚的微笑。
* * *
第二天清早,當向采塵喜孜孜的帶著齊羽介夫婦趕到醫院探望歷以寧時,卻被婦科的護士小姐在病房門口攔了下來,『向先生,你來的正好,我令天早上進病房準備替歷小姐打補血針時,才發現她已經悄悄離開了醫院,這是她留給你的信,也許你看了之後就會知道她為什麼會不聲不響的擅自出院?』握著那封信函,向采塵頓覺手腳冰冷、渾身發顫,好像瞬間從狂喜的雲峰上摔落冰冷刺骨的湖底,有著冷澈心扉的寒意和恐慌。
他顫悸地抽出信簍,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去閱讀上面的內容:
采塵:請原諒我不告而別。因為,唯有如此,我方可以阻止你因為報仇心切而雙手埋葬了你自己的幸福。
我已經知道我是齊羽介的妹妹,更知道你親近我的最終目的。但,我並不恨你,我只殷殷期望你能從仇恨的深淵中走出來,找回安寧的心靈,找回真正的自己。
報復別人,固然可以償一時的快意恩仇,但,失去心靈的寧靜和純善,這其中的得失與代價或許值得你細細斟酌了。
我相信,你對我的假戲中仍藏有真情,而我對你付出的情已收不回來,也不想收回。於是,我帶著自憐而戀棧於你的心離開了你,也離開了築清別苑這座美麗的金絲籠,回復我本來孤獨、渺小而寒傖的真面目……人世間的無常,不就如築清別苑庭園前那座水池裹一片紛飛撲濺的水花嗎?看來似假還真,卻又匆匆飛逸,永不停留,就像塵夢一般飄渺虛幻——想民初四大和尚之一的弘一大師李叔同,他曾經是個風流倜儻、才情洋溢、遊走紅塵、笑傲人間的藝術家。
他曾經轟轟烈烈的愛過,也曾經在世人熱烈崇拜的掌聲中坐上了名利的巔峰。
但,當他真正擁有世人窮極一生追求的夢想之後,他卻真正清醒了,方才覺知所有的恩愛情仇、榮華富貴不過是鏡花水月,空中閣樓——愛是債,情是業,心是障,若能徹悟,那麼飄渺虛空即是萬丈紅塵,地久天長也即是南柯一夢。
你我緣起於偶爾的交會,緣滅於深深的遺憾。
但,世事虛幻玄妙艱測,我相信,情若不滅,相思深種,那麼,當因緣成熟時,當你找到你的真心時,當我們真正心心相印時,我們或可會在天涯海角的某個地點再度重逢,那時候,也許我們心中的創痛都已經平復,而能健康、純真、自在的面對彼此的真正風貌。
而現在,我們都需要時間,也需要更大的空間來療傷止痛,面對真實的自我不必找我,也不必為我擔心,我是一隻飄泊慣了的孤雁,千山萬水,驚濤駭浪,也阻擋不了我振翅遨遊的決心與毅力。
請你善自珍重,更望你早日打開你的心繭,飛出陰霾,找到湛藍無雲的生命之春!
以寧留這封令向采塵讀來為之酸楚淒然的信函,終於從他失神的雙手中,飄落到地面,連同著他那碎了一地的心,並躺在冰冷的長廊間,發出了無言卻哀至深處的嗚咽聲……
齊羽介默默的拾起了那封信,默默的看了一遍,然後又默默的交給了褚湘寒,任憑痛苦像漫天飛灑的利箭穿透了他們三個人同樣扭曲而滴血不斷的心。
* * *
華豐建設公司。
季子璜剛走進自己的辦公室,便赫然發覺到他的表兄,也同是公司的負責人鄭威隆,正面色陰沉的坐在他的辦公桌前,一副火冒三丈、七竅生煙的德行。
『怎麼了?又是哪個不知死活的傢伙敢在你這個太歲面前動土?惹得你頭頂直冒黑煙,臉腫得像變形的豬肝?』他笑嘻嘻的打趣道,一屁股坐進皮製的沙發轉椅內。
焦頭爛額的鄭威隆可沒有心情跟他耍嘴皮子,『你少跟我打哈哈,我問你,你這幾天都給我混水摸魚到哪裡去了?』
他面罩寒霜的逼問著,『你知不知道我們這間公司已經快關門倒閉了?』
季子璜漫不經心的聳聳肩,『有那麼嚴重嗎?我們這幾月只不過是少接了幾件CASE,只要我們滲澹經營,懂得開源節流,應該不至於關門大吉吧!』
『節你的屁!你知不知道,我們已經有多少個月沒有一件生意上門,除了我們的死對頭旭輝,再加上半途從加拿大冒出來的鼎峰,我們被他們左右夾殺的根本毫無生存的空間,何況*』鄭威隆氣吁咻咻的大聲咆哮著,『我們每天還要應付那些蜂擁而來的海砂屋住戶,忍受他們的疲勞轟炸,還有獅子大張口的索賠要求,你說,在這種風聲鶴唳、工程品質受到嚴重質疑的情況下,有哪個客戶肯放心讓我們來承包了裡的?』
季子璜沉吟了一下,『你可以暫時裁員,縮減經費,想辦法度過這個慘淡時期。』他徐徐的提出建議。
『說得好聽,裁員?』鄭威隆從鼻孔裡冒出一聲重重的冷哼,『我根本不用裁,光是這個月公司就已經走掉一半的人,而你這個不聞不問、光領薪津而不辦事的副總經理,卻一天到晚只會閒晃打屁,拿著雞毛當令箭在外面充胖子耍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