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落霞抿唇不再多語,鳳眸卻是一調,略含火氣地掃向裴興武。
他炯目淡瞇,嗓音極沉,以兩人才聽得見的音量道:「相差了將近二十歲,即便年歲到了、想嫁,也不該給他當媳婦兒。」
「你!」秀瞳瞠圓。
話一出,裴興武已然悔了。
他沒料及自己會如此衝動,說出這極不成熟的話語,像是搶不到糖的幼稚小童般,見糖落入旁人手裡,竟激得喉頭一陣酸意,只覺不甘。
旁人對她表白「愛慕」,諸如此類之事,這三年來可說是層出不窮,今日情狀也非頭一遭了。
傾慕於她的人真真男女皆有、老少咸宜,幾乎每個義診過的地方總會留下不少「孽緣」。
一些待嫁姑娘們芳心可可、情竇初開,真漢子不愛,偏愛她男裝扮相的俊秀清雅;而不少成熟男子或少年兒郎又常教她奇異的、若即若離的陰柔氣質所吸引;如今啊,連個稚歲孩童都信誓旦旦、嚷著要娶她為妻!
他發覺,他的心胸和修養受到極大的考驗,似乎再添丁點兒,這一向引以為傲的沉靜表相就要龜裂了。
「你說這話什麼意思?」殷落霞抬高下巴,胸口起伏略重。
裴興武臉皮竟染開薄薄熱意,壓下丹田間的浮躁,他端持著,一股怪異且莫名的驕傲讓他不願出聲多作解釋。
兩人就這麼大眼瞪小眼,瞪得一干「瞧戲」的村民們個個全成了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不曉得一向情緒不外顯的落霞姑娘和脾性比羊仔兒還溫和、無害的裴九爺之間,究竟出了啥兒差池?
氣氛正緊繃之際,一條瘦高身影忽地從村裡急奔出來,奔近時,才見他背上還負著一人。
「謝天謝地啊,落霞姑娘,您今兒個真來義診了!咱、咱兒求求您,您救救咱家阿大,您快救他!」瘦高漢子急得都流淚了,氣喘吁吁,奔到殷落霞面前,雙膝一軟,邊哭邊求地跪了下來。
在場的全是相熟的村民,大夥兒見狀不由得驚呼,而那一對原在暗自鬥氣的男女亦是一震。
「大叔您別這樣。」殷落霞眉心又是攏緊,對於如何安撫、勸慰旁人之事,她常是感到吃力,不知從何下手,索性就由著對方去跪。
沒再理會誰,她忙蹲下身去扶住那名兀自昏迷卻又不住發顫的小少年,讓他平躺在地上。
小少年乍見下並無明顯外傷,臉龐卻慘白得嚇人,膚上滲出點點冷汗,氣息極弱。她掀開他的眼皮察視,隨即又湊近他口鼻,嗅到一股詭譎的腥臭味。
鳳目微瞇,她手開始往小少年的身軀和四肢游移。
此時,圍在週遭的眾位叔伯嬸婆們已衝著那瘦高漢子七嘴八舌地提問——
「哎呀李哥兒,這是怎地一回事兒?你家阿大一個時辰前不是還活蹦亂跳的嗎?咱兒適才遇上他,他告訴咱兒,要同你一塊兒入山多砍些柴準備過冬的,這下倒成什麼樣啦?」
「會不會是吃壞肚子?要是得了絞腸沙,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李哥兒擦著淚,啞聲道:「咱們父子倆原是要入山砍柴沒錯,咱兒心想,得多帶一些乾糧和清水在身邊,等一切全準備妥當,這孩子倒是不見蹤影,喚了老半天也沒見回應,咱覺奇怪,繞著屋子前前後後尋了兩回,才在屋後草堆裡找到他。這孩子也不曉得啥時候倒在那兒,怎麼也喚不醒……大夥兒都知,阿大的娘走得早,這一向就咱爺倆兒一塊兒過活,要是這孩子他、他、他……嗚嗚……咱不能對不起他親娘啊……」
「李哥兒別急、別傷心,落霞姑娘在這兒,她是活神仙、活菩薩,你家阿大準沒事兒的!」
「是呀,這兩年多來,落霞姑娘在咱們『桃谷村』裡可不露了好幾手絕活?啥難纏的病症到她手裡,還不是輕輕鬆鬆就解決嘍,甭急啊!」
聞言,附和之聲四起,大夥兒點頭如搗蒜,滿是信賴的目光直勾勾地移向殷落霞,等待著。
「他中了毒。」殷落霞靜道。
「喔……」眾人又是一陣頷首,沉默不語的裴興武卻若有所知地蹙起眉峰。
「是蛇毒。」她再語。
當殷落霞高高捲起小少年的右邊寬袖後,大夥兒不禁驚呼出聲。那傷處便落在手肘上端,細小傷口竟讓整條臂膀紅腫發紫。
勢態緊急不容多想,她神情冷凝,捧住那條粗臂,二話不說便俯下臉去,以口覆住上頭的傷,一下下吸出裡邊的毒血。
村民們個個屏著氣、瞠目結舌,她口中吐出的黑血漸成一灘,觸目驚心,氣味並不好聞。
「落霞姑娘,您救救阿大,您肯定能救他的!咱兒求您啦、求您啦!」李哥兒又跪又拜。
「夠了。」驀地,沉肅的語氣介入,裴興武橫過一掌蓋在阿大的傷上,不讓殷落霞繼續以口吮出毒血。
「你幹什麼?別擋著我!」她怒瞪,十指徒勞無功地欲要扳動他的鐵臂。
「太遲了,妳心裡明白。」
「不遲!」她難得厲聲大吼。
「他中毒時辰過長,再不斷臂,無法保命。」
「胡說!他還能救!不用你多事!」
裴興武的臉色十分難看,忽地以劍指朝阿大的胸口大穴幾下起落,暫且為他封住心脈。
隨即,他將昏迷不醒的阿大抱起,居高臨下,深幽目光掃過李哥兒慘白且茫然的臉孔,又淡淡落在殷落霞那頑強、倔強的清容上。
「要留這孩子全屍,抑或是斷臂保命?斟酌仔細了,別自欺欺人。」
殷落霞胸口陡凜,眸底深意浮動。
跪坐在原地,她靜謐謐地吁出口氣,注視著那欣長身影將小少年抱出圍觀的人群,往篷內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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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自欺欺人嗎?
不。她僅是不願輕下那決定——斷臂保命。
阿大不過才十四、五歲,未來尚有人生長路要走,如今卻頓失一臂,所受打擊肯定不小,而她能做的卻少之又少,總不免感到悵然。
悵然呵……她何時變得這麼多愁善感了?
可笑呀可笑,她不是只當壞人、不做好人嗎?那孩子斷臂便斷臂,在那千鈞一刻,她竟不能當機立斷,還得他來提點?
他罵她自欺欺人,她哪裡是了?
不甘心、想努力去試,難道還不成嗎?
替阿大做完斷臂的處理,雖靠裴興武的封穴手法和她的針灸之術,讓血不至於大量從被截斷的傷處溢出,殷落霞仍弄得一身狼狽。
同「桃谷村」中的某戶人家借了地方清洗身上血污,又婉拒村民留宿的好意,她換上乾淨長衫,濕氣猶潤的發毫無拘束地垂散於肩,在月色清瑩下一身若夢,循著那幽遠沉靜的簫聲,緩步踱回村口馬車停放之處。
男子當月而立,十指輕擎鐵簫,簫音融於月色,在這深山、深秋夜裡隱隱漫開了耐人尋味的深懷。
曲音猶蕩,他已放下鐵簫,側目瞥向立在幾步外、淫浸在秋月清華下的朦朧身影。
「山裡不比平地,剛沐浴過,該多加件披風在身上。」裴興武銳目沉靜地往她身上搜游一番,注意到垂落她雙肩的濕發,眉峰不動聲色地緊了緊。
「過來這兒坐。」他鐵簫朝擱在火堆旁的木箱一指。
殷落霞唇微抿。「……我又不冷。」話雖如此,她沉吟了會兒,仍舉步走去,在火光映照的所在坐了下來。
「村民們送來一些食物,咱們馬車裡也帶了乾糧,妳多少吃些。」他將兩隻竹籃擺在她面前,裡邊放了碗筷和三盤野菜,還有一盤葷肉、兩顆煮熟的雞蛋和幾顆香梨。
「我不餓。」她低喃,掀唇欲要問他是否吃過,忽又頓住。
他這麼大的人了,肚餓自然懂得找東西充飢,哪裡要她操心?
霜頰一熱,似欲掩飾什麼,她隨手從籃子裡取來一顆碩大的香梨,張口便咬,專心無比地啃將起來。
和他獨處的時候並下少有,以往尚能壓抑,彷彿誰也奈何不了她的冷然姿態,然而近來每每與他相對,她便緊張若斯。
這心底事,她似已掌握,漸漸懂得其中因由。
見她垂首不再言語,裴興武蹲下身來,往火堆中丟人幾根枯木,火光竄了竄,將木頭燒得「喇喇」輕響,沉嗓忽道:「妳今日不該如此莽撞。那孩子中毒過久,妳以口吸血亦是徒勞無功,若沒留意吞入毒血,只怕後果更糟。」
殷落霞仍舊沉默,捧著梨小口、小口吃著,她臉容白裡透紅,鳳眸輕湛,直勾勾地瞪住那堆舞動的火光。
裴興武不準備放過她似的,繼而又道:「就算再如何不忍、不甘心,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拖延下去反倒是害了那孩子。妳該懂得。」
可惡啊……他非得一直踩她痛處、撥亂她心弦不可嗎?她真討厭這般被全然看透了、掌握了的感覺!
幾要整個埋進香梨裡的小臉陡然揚高,氣息下穩地嚷著:「你錯了!錯了!我並非不忍,更非不甘,我是想試試自個兒的能耐,看能否在那般情況下仍能留住他的臂膀,僅僅如此而已!你……你最好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