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眸的主人正壓在他身上。
星星、花香使他以為自己上了天堂。
「我死了?」
她搖搖頭,柔亮烏麗的長髮拂過他的面頰。
「你不是天上的仙女嗎?」
「我是人類,跟你一樣。」
看著眼前這張漂亮臉孔,她自覺運氣不壞,當下就決定以他為目標。畢竟兩個月說長不長,她得有效利用時間。
他眨了眨眼,企圖再仔細點看她。如果幻境可以是真實的,那麼他必定已進入一個最真實的幻境。
「嗨,」她的氣息又一次掃過他的下巴,「你是個非常非常漂亮的男性人類。」
漂亮?有人這麼形容男性人類嗎?男性人類?
「男人。」他糾正道。
當他發現她瑟縮了下身子時,不自覺地便將手搭在她的纖腰上。
局部熱流令她的身子又一顫,這才覺得冷,並意識到自己的虛弱。長時間的飛翔過後,還得將身體放大到正常女性人類的尺寸令她大失元氣。
「你可以抱緊一點嗎?我好冷。」
不確定是否遭鬼魅纏身,但他確實照她說的做了。
她明顯地感覺自己全身注滿了一股新力──人類果然強壯。
這一定是幻境,但他矛盾著該不該立刻遠離。他從未做過綺夢,為何……
錯了,他不該做這種夢,不該。
「別放開我!」在他企圖推開她之前,她邊將雙手緊圈住他的頸,邊哀求。
近在咫尺的唇瓣使他胸中升起一股怒意,忿忿按住她的後腦勺,他將怒意嚥下口。
柔軟的、甜蜜的、芬芳的唇,非但不能平息他的憤怒,反而令他更生氣了。
這兩片唇是誰安排給他的?是誰非要他嘗嘗箇中滋味?是誰想誘惑他,提醒他他錯過的一切其實是美好的?
他貪婪吻著,無視於她的反應,彷彿要她自做自受。
她在窒息前奮力抬起頭來。什麼都還來不及做就死了,豈不冤枉?
「你剛才做的動作叫什麼?」她邊喘邊問,邊在心裡罵小剛。那個笨蛋怎麼沒教她這個?
「你……」不知是惱她的突然撤退,還是羞她的愚蠢問題,他深蹙著眉道:「對不起。」
「喔,原來你剛才做的叫『對不起』。」
是否他吻了個神經病?
「聽著,就算你智能不足,我也得告訴你,剛才我做的事叫『吻』。我說對不起是因為我不該吻你。」
「我就說,誰都知道『對不起』是什麼,你怎麼可能不知道。」她高高在上地取笑過他後,又笑道:「你再吻一遍好嗎?我覺得『吻』使我更強壯了,我喜歡這種感覺,你可以讓我更強壯一些嗎?」
「強壯?」
「對呀,我要使自己強壯,使整個……」煞住車,她換了句:「使整個人類都強壯起來!」
他終於受不了了,狠推她滾在地上,自己跳站起來。四肢疼痛令他發出一串詛咒,咬著牙,他將倒在一旁的自行車推起,跨上去之前,他希望自己能在回頭一瞥裡證實,什麼事都沒發生,剛才他只是摔昏了頭而已。
他不幸地證實了──自己的確吻了個智能不足、遊蕩於清晨大街的女孩。
甩甩頭,他騎車上路。
她跟在後頭,邊跑邊哭邊大喊:「救命啊!救命啊!」
他倏地煞車,掉頭,騎回她面前。
「等我聽不見了你再叫救命,行嗎?」
「那怎麼行,我就是要叫給你聽的呀。」
他重歎。
「我載你回家吧。」
「回家?太好了!這樣我就省事多了。」
「你家在哪裡?」
「我家?」她驚問:「你不是要載我回你家?」
不忍責備一個弱智女子,他只是更後悔自己剛才吻了她。
一言不發,他丟下她,車速快得像風。
※ ※ ※
回家後,他悶不吭聲地吃了菲傭做的早點。平日在餐桌上,他還會跟爸媽隨意聊幾句,今天可不。
於本華夫婦早摸索出與長子相處之道──話得說得不多不少、不深不淺。
十五年前,他們痛失次子,傷痛至今仍未平復。然而,更令他們難過的是,長子因此自我封閉了十五年。於震麒在弟弟震麟喪生後,至今都不能原諒自己,他以孤立自己的方式自我懲罰。
面對兒子今晨異常的安靜,於家夫婦什麼也沒問。
於震麒回房了。於家是一幢座落在天母的鄉村別墅,他的房間在三樓,傾斜的屋頂上有一大塊玻璃窗,采光良好。
臥室也是工作室。他是SOHO族,靠電腦賺錢,跟他交易的人幾乎都沒見過他本人。
所有在他十五歲之前就認識他的人,都承認他曾經是個活潑好動、熱情善良的男孩,但他們也認為,十五歲之後的他幾乎是自閉的。
他只剩一個朋友──魯台生。這位兒時玩伴雖不再與他比鄰而居,但住得不遠,不時還會上他家來找他聊聊天。當然,大部分的話都是魯台生說的。
今天上午,魯台生心血來潮,又上於家來了。遠遠地,他就看見一名長髮女子在大門前徘徊不去,狀甚可疑。
「小姐,你要找人嗎?」他停在她身後。
「喔,」她聞聲轉身,有點難為情。「呃……你是……你住這裡嗎?」她指著大門問他。
「我不住這,不過我正要進這個門。」他審視她,覺得她穿得太單薄了。別說那件花不溜丟的洋裝布料薄得不足以保暖,那兩隻蝴蝶袖也開了過大的口,寒風直往裡濯,她的四肢百骸早該凍僵了才是。
「你找誰?裡面有你認識的人嗎?」
「我找一個很高、很漂亮的男……男人,會騎自行車。」一路跟在於震麒後頭飛,她確也覺得又累又冷,這會兒正不停搓著雙臂。
魯台生瞪大了眼。
「你說的是……於震麒嗎?」
「於震麒?」她重重地重複那三個字之後,道:「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不知道名字?那你……」問什麼才對呢?他住口,一雙眼繼續對她打量,總覺她美則美矣,可惜不像常人。
「你一定認識那個……於震麒,他結婚了沒?」她把握機會問道。如果人家已婚,那她就沒必要進門了。
「他……」有意思喔。他促狹道:「你自己問他吧。」
「你是說,我可以跟你一起進去?」
他點了下頭。不知於震麒惹上什麼麻煩,但他的好奇心已被完全勾起。
「先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我好對主人交代。」
「我叫──蘭。」
「什麼蘭?」
「就叫蘭啊。」
「我問你姓什麼?」
「姓……」她搔起頭來。姓蝴蝶行嗎?不太好,這樣吧──「姓蝴。」
「姓胡?你叫胡蘭?」
唬爛?魯台生真是不敢恭維眼前女子的芳名,不由皺了下眉。
「我不能姓胡嗎?」
「喔,你當然可以『幸ㄏㄨˊ』。」他笑著在心中補一句:還可以「很美滿」。
她從他的表情中得知自己的名字有問題,於是──
「其實,我姓蝴蝶,名叫蘭。」
「蝴蝶蘭?」嗯,好聽,可是不正常。他無所謂地點點頭。
「現在你肯帶我進去了嗎?」
他按門鈴。不久,菲傭領他們進屋。
「台生。」
於太太正在客廳裡看報兼看電視,看見魯台生時,習慣性朝他點個頭,瞟見其後的陌生女子,她好奇地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女朋友嗎?」
「於媽媽。」他在女主人對面坐下,轉頭看著蝴蝶蘭道:「你也坐下吧。」
「對,對,快請坐。」於太太和藹道。
蝴蝶蘭這才挨著魯台生坐。
「什麼時候認識的女朋友?真漂亮啊。」
於太太的讚美教她低眉。
「五分鐘前剛認識的。」他笑,「於媽媽,她不是我女朋友。剛才我見她在門口徘徊,問過之後才知道她是來找震麒的,我就順便把她請進來了。」
「你說……」於太太不敢置信。怎麼會有女孩子來找震麒呢?她立刻將目光移向女孩,「小姐,你確定你要找的人是我家震麒嗎?」
「如果能讓我見見他,我就能確定。」
於太太立時猶豫起來。她怎能沒頭沒腦地就去拉兒子下來讓個陌生女孩鑒定?
「小姐,你先告訴我,你跟我兒子是怎麼認識的。」她直覺認為女孩是找錯人了。
「今天一大早,他騎車撞倒我在路邊。」
於太太和魯台生互覷一眼,之後,她朝女孩緩點了下頭,「你受傷了,可是他沒停下來看看你?」
於太太此刻的心情是沮喪的。原來女孩上門是為了討個公道。
「他也摔倒了,被我壓在地上。我沒受傷,只覺得冷,他吻我,我就不冷了。本來他說要載我回家,後來又不載了,然後就丟下我不管。」
一串話教於太太和魯台生對視良久,不能言語。最後,他們的目光皆轉向女孩。
「我說錯什麼了嗎?」
「你說的可都是事實?」於太太原想強調「吻」的部分,終究沒說出口。
「千真萬確。」
「於媽媽,」魯台生一喚,「你看我該不該去拉震麒下樓來?」
「既然這位小姐說的都是真的,震麒是該給人家一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