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要去哪裡?你跟媽媽又要離婚了嗎?」才剛上幼稚園的賀盼盼天真的問。
「你媽要開瓦斯自殺,她要死讓她自己去死,我們姓賀的別理她!」賀旺德抱起二女兒、拉著大女兒的手往樓下走。
賀依依瞄到母親躺在廚房地上,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瓦斯味,心一驚,用力掙脫父親的手說:
「我要找媽媽!」
賀旺德拉不回她,便怒沖沖的罵:「你跟著我姓、是賀家的女兒,但你居然要陪著別人一起死?!」
「她不是別人,她是媽媽。」賀依依回頭,無懼地迎向父親。
賀旺德舉手想摑她一掌,卻在看見女兒眼裡的恨意後,心虛地把手放下,然後忿忿地說:
「好!既然你要當孝女,就陪你媽一起去死!」他衝到瓦斯桶前將開關開到最大。
「大姊快出來!」賀盼盼想掙脫父親的桎梏,卻徒勞無功,「楊哥哥,快救救我媽媽、救救大姊!」
無奈,門已被用力關上,阻隔了盼盼的哭叫聲,也阻隔了新鮮的空氣。
瓦斯仍嘶嘶地冒出,依依頭越來越暈,她卻不願意爬起來關掉瓦斯開關。
她眼前逐漸模糊,終於要結束了嗎?以後不必再看著父母吵架了吧……
賀依依再度驚醒,幾個深呼吸之後才平復情緒。抓起床頭櫃上的鬧鐘,四點。
沒了睡意,她索性起床,戴上眼鏡,拿出裡安的小說來溫習,想從中探究作者的內心世界。但心裡亂紛紛的,她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便放下小說,走出房間巡視門窗。
確定每扇窗都關得密牢,前後門也都上了兩道鎖,沒有人會闖進來傷害她們母女。
如果看醫生,醫生會說這叫強迫症,一種精神官能疾病。她沒去就診,因為這是心病,主要的成因是父親,無論他是生是死,都是她一輩子的夢魘。
她會恨父親嗎?不,她不恨他。恨太費心力,對在乎的人才會有恨,她不在乎他,所以不會恨他。
夜還漫長……不想驚動沉睡中的母親跟小妹,她打開鎖,走出大門,靠著門外矮牆,點燃一根涼煙,讓胸口的鬱悶隨著香煙一同吐出。
一道頎長的人影由巷口走近,她心一涼,全身警戒著。
「依依?」
賀依依的緊繃鬆懈下來,「是你?回家了?」進入小巷的,是跟她一起長大的隔壁鄰居。
楊安走近,視線從她手中猶燃著的煙,轉到她眼底殘存的驚嚇,淡淡的說:
「賀伯伯不會再傷害到你們了。」
身為賀家多年的鄰居,他知道當她的個子梢梢長高到足以跟她父親抗衡後,便以母親及妹妹們的保護者自居。
她總是會注意凝聽她父親歸來的聲響,並盡可能地將他擋下,不讓他進去騷擾她母親。即使這個舉動常會引來一頓打罵,她還是固執的守在大門前。
他知道她的恐懼,雖然她總是無所畏懼的模樣。因此,他走進巷子看到賀家院子裡有人影時總會先出聲,讓她知道回來的不是她父親。
賀依依抽了口煙,掩飾被看穿的慌亂,「我才不怕他!如果你看到他現在那副皮包骨的樣子,也不會怕他的。」
真正的恐懼來自心底,是日積月累的折磨。楊安沒戳破,只是不贊同的看了看她手中的煙,卻沒說什麼。
隨後,他也同她靠著矮牆。
「酒吧的生意好不好?」她問。
「還好。」
「如果盼盼去了,不要老是讓她喝那麼多酒。」
「她已經很久沒到休憩了。」
「沒去是好的。」表示「曾野綾子」沒有煩惱。
說完,兩人繼續沉默著。
賀依依將抽完的煙以完美的弧度投入水溝,吐出最後一口煙霧後說:
「我明天要採訪一個作家,預占只要半天就能訪問完。萬一時間延誤了,你能幫我照顧我媽跟妮妮嗎?」
賀依依幾乎不求人,卻習慣在她不在家的時候,托他注意一下家裡的動靜。
這個習慣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是賀伯伯第一次把家裡地板倒滿汽油,威脅妻女與他同歸於盡那時?還是盼盼第一次割腕,但她卻不在家那天開始?
他們都忘了。只是,習慣的養成一時之間是很難更改的,就像她明明親眼見到骨瘦如柴、已經成為植物人的父親,卻還是擔心他會突然出現,恐嚇著要放火毀掉她們。
「我會的。」楊安墨黑的眼眸盯著她說:「我會照顧她們的。」
「謝謝。」她低頭,避開他的凝視。「我進去了,晚安。」
「晚安,你先進去。」楊安看著她說。
賀依依點頭,走進屋裡。
看到她家客廳的燈熄了,楊安才離開。身為長女,她肩上的擔子太沉太重,他希望她願意讓人分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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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點半,賀依依按著地址找到裡安的住所。她看看手錶,離八點還早,便在他家附近漫步,觀察這棟獨立的別墅。
兩層樓的別墅周圍以柏樹為籬,從樹葉縫隙看去,看到前院是一大片修得整整齊齊的草地。
如果訪問後裡安願意讓她拍照,可以從這個角度拍,很有英國鄉間別墅的感覺……
驀然,一顆大大的頭從樹叢間探出,毛茸茸的,是北極熊?!
賀依依嚇了一跳,倒退一大步,隨即想起北極熊只會在動物園出現,所以再仔細一看……是一隻狗!
她雖然不怕狗,但近距離面對這麼大一隻狗,仍然有些壓力。只是……它似乎在看著什麼。
順著大狗的眼神望去——
它注視的是她掛在手腕上的早餐。
「你要吃漢堡?」
狗兒似乎懂得她的意思,竟抬頭看著她,滿臉祈求模樣。
反正她也吃不下,賀依依拿出漢堡,以塑膠袋墊著,小心翼翼的放在地上後,再迅速抽回手,她生怕看起來很餓很餓的大狗,會追不及待到連她的手也一併咬下。
大狗乖乖坐下,盯著地上的漢堡,口水直流,卻沒有馬上吃,它抬頭看著她。
饞成這樣還忍著不吃?賀依依覺得好笑。
大狗的口水滴得更凶了,視線在地上的漢堡跟她之間游移,看起來很無辜、很可憐。
是沒得到指令前不敢開動嗎?於是她試著說:「吃,沒關係。」
大狗得到指令後,一下子就把那個漢堡吃完了,意猶未盡的它,又抬頭盯著她手上的袋子,發出渴切的嗚嗚聲。
「嗄?」賀依依拿出袋子裡的冰咖啡,「這是咖啡耶!你不能喝吧?」
大狗無辜地望著那杯咖啡。
「你確定你真的會喝咖啡?」她懷疑。
大狗以迫切渴望的眼神望著那杯咖啡,口水又滴下來了。如果不是訓練得不錯,她相信它會毫不客氣的撲上來。
她歎氣蹲下,打開咖啡蓋子放在它面前說:「那就給你喝吧,別讓你主人知道我給你喝咖啡喔!」
大狗彷彿聽得懂她的叮嚀,竟然點點頭。
「喝吧。」
得到指令後,它整張嘴伸進咖啡杯裡,嘖嘖有聲地舔著,不一會兒,它抬起頭來時,嘴角的毛全沾上咖啡。
「我幫你擦——」賀依依來不及說完,狗兒就往回跑了,「算了,幸好它不會供出是我讓它喝咖啡的。」
她站起來,走回大門前,看了眼手錶,七點五十五分,她整了整襯衫及裙子後,在八點整的時候,按下電鈴。
電鈐才響起,別墅裡就傳來一陣英文的咆哮:
「進來!難道你指望我過去開門?」
無禮又沒耐心的傢伙!賀依依皺了皺眉,推開鐵門,穿過草地,正要打開別墅大門時,門板霍地打開,是個高大的男人,五官的輪廓很深,髮色介於紅棕及褐色之間,很特別的顏色。
「你該死的終於到了——」裡安開口就罵,等看清楚門外的人不是露意絲之後,皺起濃眉問:「你是誰?」
即使對他劈頭罵下的話有些不悅,賀依依還是沒表現出來。她露出禮貌的笑容說:
「裡安先生?你好,我是賀依依,昨晚我跟安德魯先生約好了,他要我八點過來——」
「八點過來?」是安德魯找的臨時管家吧?他退後一步說道:「請進。一看到她一身合宜的套裝,裡安眼裡露出一絲讚賞,日式系統的管家都穿著正式的套裝,是受過嚴謹訓練的人員。
「你的英文很流利,口音也很純正,是工作上必要的訓練?」
賀依依一派冷靜,彷彿火爆獅子一瞬之間變成翩翩英國紳士是司空見慣的事。
「學好英文確實對工作有幫助。」她沒說平常也會接些翻譯的工作,因為那跟這次的訪問無關。
「安德魯有沒有跟你談好工作時間?」
「沒有確實的說過,他要我直接跟你聯絡。」
裡安點頭,又說:「在露意絲過來之前,你都要留在這裡。」
「露意絲?」她是哪位啊?
「是的。」裡安越過她走到沙發前坐下。
賀依依注意到他的右腳膝蓋上包著紗布,這就是他來台灣靜養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