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不敢稍眨一下,表情專注無比,深恐一個不注意,他趕工做出來的書桌就會有個什麼損傷。為了做出檜木書桌應有的高級質感,他花費比平常多一倍的心思和時間,只希望它能賣個好價錢。
最近他太缺錢,至少必須多趕三組傢俱才能勉強平衡開銷……這節骨眼,偏偏王家也因為公司的事鬧得不太安寧……梅應朗想得太專心,臉上冷不防被從門上垂落下來的九重葛花串迎面掃刺了一下。
「矮子就沒這煩惱,哈哈哈。」必須伸手才能摸到他頭上的九重葛,趙老闆打趣著身材高大健碩的梅應朗。「阿朗啊,我想這是老天爺在暗示你,我們人哪,除了工作之外,還有很多事情值得注意。台灣找不到比你更勤奮的年輕人了,你人又長得這麼瀟灑英俊,也該留意看看身邊有沒有好的對象,娶個老婆回來,兩個人一起奮鬥,生命才有意義嘛。這樣,你聽懂老大哥的意思沒?」
梅應朗看一眼老想作媒的人,心思旋又放回搬運工作上,沒說什麼。
「你今年不是二十八歲了?等一下記得把你的生辰八字抄給我。我老婆有一個美到魚看了會沈、鳥看了會掉下來的表妹,她在營造公司當秘書,個性很溫柔。我下次把照片帶過來給你,你考慮考慮。如何?」
兩人將今天最後一件傢俱扛上門外一輛小貨車,車上面還放有四件由毛毯仔細覆蓋包裹的中大型傢俱。
在趙老闆一聲令下,手搬到快廢到的兩個男人停下來喘氣。
梅應朗急著回去工作,但礙於與趙老闆的交情,他不得不脫下手套,接過趙老闆從車上拿來的飲料喝著,並趁空回答他:「你不是不知道我的狀況,我沒時間想到結婚的問題。」
趙老闆頓了一會,語重心長道:「你家裡沒大人在了,你不替自己打算,我們得替你著想。這些話我早想對你說,你大嫂又怕你聽了難受,一直擋著不讓我說。你懂嗎?」
梅應朗心頭一熱,欲言又止地望著對面人家種在門口的七里香。
「債務還剩多少?」趙老闆突然問。
「五千多。」
「從二億多,還到剩五千多萬?」趙老闆嘖嘖稱奇,伸手拍了拍個性忠厚又堅貞的年輕人。「阿朗,你肯定是全台灣最值得托付終身的好男人,你這個妹婿我要定了。我以你為榮啦!」
「香潔投資原物料賺了不少錢,她幫了很大的忙,我還的只是零頭。」
「胡說八道!」趙老闆圓臉上的笑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憤慨。
「你一個月固定還款四十萬。四十萬是零頭嗎?啊?是嗎?我創業前五年,都還沒到達這個營業額!如果沒有你這個叔叔擋著,香潔那丫頭能不能安安穩穩地念完書還是個未知數。你拚死拚活,一天睡不到三個小時,從大學開始兼差工作,做到現在都拚幾年了?你做得比你家裡任何一個人都多。我看著你一路過來,我的話不會錯!因為我最清楚這件事誰的功勞最大,以後你不要再對我說這種會讓我血壓升高的話了!」
梅應朗深深注視激動不已的老大哥一眼,為了不想讓自己陷入太深刻的情緒裡,他抓著手套邊戴邊站起身,並說:
「你給我機會,是幫助我最多的人。」一直很想跟他說這句話,但是他總是忙著拆傢俱、做傢俱,忙著賺錢還債,忙這忙那,忙到最後他連做人的最基本人情世故都忘了。
這樣也好,這樣他就不會有太多不必要的人情牽扯。
因為牽扯一多,容易變成了牽絆。這情緒對他來說太麻煩……
「阿朗,這是你要的。」把書桌搬上貨車之後,準備到另一個地方去收貨的趙老闆,忽然推開車門下車,叫住梅應朗。「十萬夠嗎?因為你臨時調頭寸,我店裡只有這張票子可以馬上軋。後天有一張十八萬的會進來,你有急用的話,我可以調給你。」
「十萬夠用了。給你添麻煩了。」
「說什麼添麻煩,大家互相啦。前幾年公司業績一直沒起色,我周轉不靈,你的貨款經常被我拖欠,我明明知道你過得很辛苦還……唉……」趙老闆心懷愧疚到說不下去,只能伸手拍拍梅應朗。「十萬塊,我會分四次從你的貨款裡扣除。可以吧?」
趙老闆體貼入微的安排,讓梅應朗忙到沒時間感受太多情緒的心頭暖洋洋的,他一向沒什麼情緒的臉色柔和了點。「多謝你了。」
「還有——」趙老闆從褲袋裡摸出一張紙,交給他。「楊小姐又下訂了,這訂單來得太好了,可解解燃眉之急。這次她自己設計了一組傢俱,大大小小的共六件。她從歐洲的跳蚤市場買了批二手傢俱,傢俱已經運來,在海關等我們去領。這是初稿,其它的圖,她說等你確定要接單,她會陸續傳過來。你不會不接這筆生意吧?」
梅應朗看著設計圖沉吟。「對方什麼時候要?」
「十二月底。現在是十月中旬了,你挪得出時間嗎?」趙老闆意有所指地看著最近正值多事之秋的王家別墅。「王少爺好像把公司經營得很差,王老爺子近來身體不佳,大家都說跟他兒子不成材有——」想到什麼的突然覷覷梅應朗,然後迅速改口了:「你今天不是休假嗎?怎麼會留在這裡?」
「老爺子早上突然休克。」
趟老闆嚇了一跳!「他沒事吧?過幾天不是就到他的七十大壽了?」
「主治醫生叫他住院觀察幾天,他拒絕了。老爺子很頑固。」
趙老闆看見梅應朗英偉堅毅的臉孔居然微微泛白,似乎餘悸猶存。「原來王老爺的身體真的這麼差,難怪你這陣子會住進王家。以前你寧死也不肯在王家過夜,因為你——」突然發現自己話太多,趕忙又改口:「看王家這情形,你有時間接楊小姐的單子嗎?她付錢很爽快大方,可是對品質的要求也很嚴格,你可不要太勉強自己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梅應朗從不讓自己花太多時間在猶豫上,即使近來王家風雨飄搖、村子也不平靜,他極有可能應付不來:但多年的還債生活讓梅應朗學會了先接單了再說,因此他沉思不到一分鐘便說了:「王家已經請特別護士陪伴老爺子。你幫我把傢俱運回村子,我後天就搬回去了。」
他總會找到時間把工作如期完成。這些年,他是這麼走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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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哥!我在跟你說豐登商銀的事,你在講什麼呀!」
這個氣咻咻的聲音,讓急著開始工作的梅應朗雙腿頓了一下。他抬起頭,果然看見王家別墅的後院站著兩個人,他們是老爺子請來的客人,吵吵鬧鬧一下午的客人。
他們兩個人,就站在梅應朗臨時用來充當工作室的涼亭前面。
「我現在沒心情跟你談什麼鬼銀行!」大堂哥怒吼,一隻手指向不時傳出暴烈吼聲的屋子時,差點就打到從他們外圍路過的梅應朗。「剛才王爺爺跟我爸提到U C T的交換條件,是怎麼回事?!這件事你們醞釀多久了?怎麼會扯上U C T?!你明明知道、知道——」
馮蜜雙手盤在胸前,耐心等著,結果大堂哥的舌頭卻好像打結了。
「知道什麼?大堂哥,你就不能給個乾脆嗎?」
「UCT不比其它案子,我不會善罷甘休!」
「這件事我不在這裡跟你談,回家後你自己問伯父!」馮蜜怒不可遏的眼珠子突然跟著那個安靜走入涼亭內、拿起工具腰袋穿上就準備開始工作的路人轉呀轉的,嘴上卻氣咻咻地指控比她更火大的人:「你今天幹嘛一直對我發脾氣呀!大堂哥。」
「我當然要對你發脾氣!所有好處都被你一個人佔盡了!現在連U C T都有你一份,你太可惡了!」看到硬生生橫殺進來的路人甲似乎不準備閃人,大堂哥不想在外人面前鬧笑話,狠瞪堂妹一眼之後,拂袖離去。
「你才可惡!你可惡!」嘔到直跺腳,怒氣難消的堂妹完全忘了涼亭內還有一位路人甲在場。
就算梅應朗工作的時候再怎麼專注,在這麼近的距離下,她那高亢氣憤激昂居然還嬌成那樣的聲音,簡直就是魔音穿腦。梅應朗發現自己很難做到充耳不聞,他只好盡量了,因為這個月意外太多,他手頭太緊。
馮蜜拿出手機按了個鍵,電話一接通,也不管對方還沒喂完,她就啪哩叭啦尖叫一大串:「他怎麼可以這樣對我!是伯父和爹地選中我接U C T,他們選我,一定因為我優秀不是嗎?他拿我的優點來攻擊我是什麼意思?!」
戴好護目鏡,拿出磨砂機準備刨光的路人甲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