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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宋思樵

  他只是想和她做做精神上的朋友而已,而且是在他可以給予、忍受的範圍裡。

  他不停地重複告訴自己。

  但當這天傍晚,他和商珞瑤坐在延吉街那家他們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餐廳「紫醉餐坊」裡,靜靜地享受著一份幽柔若夢般,充滿異樣情懷的晚餐時,他竟在沒有防衛的情況下說出他的腳是因為車禍事故造成的。

  「車禍?是你開車和別人相撞嗎?」

  范以農拿著刀叉的手微微停頓了一下,他掩飾似地垂下頭輕輕咀嚼一口香軟滑膩的牛排,「不是,是——別人開車撞到我的。」

  不知怎地,商珞瑤的胸口倏地掠過一陣揉合了不安和恐懼的刺痛,「是怎麼發生的?」她沒有清楚自己的聲音是何等顫抖。

  范以升抬起頭,目光炯炯緊盯著她,「你為什麼這麼關切這件事?」

  「我並不是關切這件事,而是——」她垂下眼,發覺有一股莫名悸動的柔情在胸口燃燒,燒炙得臉孔微微發燙了,「而是——關心你這個人。」

  范以農如遭電擊似地變了臉色,「珞瑤!你——」在這柔腸百轉、波濤洶湧的時候,他迅速抓起酒杯狠狠灌了下去,試圖利用酒精喚醒自己的理智。

  目睹他那陰騭而掙扎的表情,商珞瑤有份自作多情的難堪和悲哀。

  就在她咬著唇自憐自哀、感傷萬分的時候,范以農突然開口了,語氣嗄啞而生硬:

  「別把你的同情心放錯地方,珞瑤——」他在商珞瑤欲言又止,沒來得及做任何澄釋之前,揮手制止了她,「別做任何無謂的解釋,你不是想知道我這瘸了腳的車禍事件的來龍去脈嗎?我現在就滿足你的好奇心吧!」他眼光犀利,嘴角掛著一抹殘酷而扭曲的笑容。

  一股難以詮釋的恐慌緊緊抓住了商珞瑤,她有個很奇異的感覺,彷彿有什麼恐怖而令人膽戰的事即將發生了。她尚不及細細分析這些莫名其妙的感覺時,范以農低沉渾厚的聲音已經灌入耳畔。

  「前年,大約是十一月中旬星期三的晚上十點鐘左右吧!你一定覺得非常奇怪,我為什麼記得這麼清楚,因為還有兩個月我就準備跟我的未婚妻丁瓊妮步入結婚禮堂,至於——我那個艷冠群芳的未婚妻想必你也知道她的,畢竟,像她這樣色藝雙全的美容專家,台灣還找不到幾個。」

  他見商珞瑤咬著唇沒有講話,只是用一對充滿詩意朦朧的大眼睛凝注著他,他不自然地躲開那雙令他心顫痛憐的靈魂之窗,清了清喉嚨,沙啞地開口又說:

  「那時候我是個事業有成,又擁有一位能幹美麗未婚妻的幸運男人,那天晚上,我在我的好朋友,也就是業務部經理唐越霖的陪同下,去和平東路一家珠寶店選購一串珍珠項鏈。準備贈送給我那個鐘愛珠寶首飾的未婚妻做為生日的驚喜。選好了珠寶,外面正下著傾盆大雨,我和唐越霖正準備越過馬路,到對門取車,就在臥龍街的交叉口被一輛急速而來的轎車撞上了——」他稍稍激動地頓了頓,握著酒杯的手不自覺地加重了力道,緊得連指關節都泛白了。他說得好入神,完全沒有留意到商珞瑤蒼白如紙的臉色。

  「如果,那個毀了我一生的肇事者並沒有停下來察看我的傷勢,他只是快如閃電地消失在雷雨交織的夜色裡,而我——拜他所賜,鮮血汩汩地倒在雨地裡,如果不是身邊有小唐,在那個打狗都不出門的雨夜裡,我死在那裡大概也沒人知道——我被小唐送進了醫院裡,經過長達十三個小時的緊急救治,我才從失血過多的昏厥中甦醒過來,可是,我卻因為傷到大腿神經,永遠——要做個與枴杖為伍的殘廢——」講到這,他的臉孔倏然扭曲了。

  商珞瑤用力咬著下唇,覺得渾身的血液在這一刻全部凍結了。天曉得,她是用了多少的力量去控制即將衝口而出的啜泣聲,酸楚而悲愴的熱淚梗住了她的喉頭,她呆愣而面無血色的坐在那裡,思緒飄浮而渾噩,彷彿是個空洞而沒有生命力的破碎娃娃。

  是的,她覺得她整個心都被這個震人心肺的謎底掏得空空的,只剩下一份無語問蒼天的悲哀和嘲笑!

  老天爺!你怎麼跟我開這麼殘忍而可怕的一則玩笑!!她在心底發出一聲痛楚、欲哭、無奈的吶喊!

  范以農並沒有意識到她那異樣、反常的沉默和蒼白,他整個靈魂猶淫浸在當初的夢魘裡!他淒烈地又灌了自己一杯烈酒,任火辣辣的液體燒灼著他那翻騰起伏的心,然後,他咬緊牙齦,一字一句地慢聲告訴她另一則殘酷無情的打擊,「而我那位標榜完美的未婚妻,在醫生宣佈我是個要拿著手杖走路的跛子後,就毫不客氣,一點也不拖泥帶水的打人幫她退還給我那只我送她的訂婚鑽戒,給躺在醫院裡的我上了一課,讓我深刻領會到什麼叫作現實,什麼叫作人心不古?」

  說完這些慘痛而不堪回首的往事後,他艱澀地試著平復自己憤懣而激動的情緒,這才真正意識到商珞瑤古怪的反應,他深深凝視著她那泛白而淚光瑩然的容顏,不解而略帶感動的伸手握住她的右手,這才發覺她的小手竟是那樣顫抖而冰冷,「珞瑤,你怎麼了?你哪裡不舒服?」

  隱忍已久的淚意再也禁不住他這充滿關懷的詢問,她像觸電似的火速抽出自己的手,然後,在范以農錯愕及其他顧客側目好奇的目光環伺下,她迅速站起來,拿起皮包,倉皇而狼狽地掩面衝了出去。

  淚,像斷線的珍珠一般年簌簌地在她雪白的臉上奔流著,她一路奔跑,一直跑到一個幽暗、被路燈照得迷離昏暈的巷道內,倚著冰冷的牆磚,她疲憊虛軟而心酸地拚命咬著自己的嘴唇,彷彿只有這樣才能歇止所有戳進心坎的痛苦——

  淚,像一條涓涓細流的小溪滑落下來,她知道,她所有的夢想,包括事業和那份若有似無、正待萌芽的情夢都在這一刻完全粉碎了,她淚眼模糊地昂首望著無言凝視著她的哀傷的蒼穹,彷彿同時聽到夢碎和心碎的聲音。

  ※  ※  ※  ※

  第二天一早當范以農抱著滿腹疑團跨進他的辦公室,發現商珞瑤並沒有來上班,也沒有打電話請假交代行蹤時,慍怒和不敢置信立刻取代了原先的擔憂和困惑。

  但是,他馬上拋開所有困擾他的情緒,強迫自己投入繁瑣冗長的會議、批閱、審核等等接踵而來的工作中。

  他告訴自己,他根本不在乎,他完全無動於衷。但很明顯地,他的情緒已經反應到他不耐煩而冷峻的態度上。凡是被他召見的一級主管都有那種被找麻煩、如坐針氈的感覺。

  第二天,當他發現他的特別助理仍是芳蹤杳然時,他竟然臉色陰沉地坐在他的辦公桌前,從抽屜裡找出一包被他冷凍許久的煙盒,靠在長背椅內吞雲吐霧起來了。

  當唐越霖拿著一疊厚厚的簽呈走進來,看到這令人困愕的一幕時,他目瞪口呆了整整一分鐘,隨即笑嘻嘻地打趣,「我以為你是董氏基金的忠實會員,怎麼?是孫叔叔不小心得罪了你?還是咱們的特別助理她家是開煙廠的?所以——」

  「你給我閉嘴!」范以農即刻沉下臉厲喝著,他遞給唐越霖一個危險十足的警告眼神,「如果你不想被降調到清潔組去打掃廁所的話,你最好牢牢看住你那張自作聰明的嘴巴!」

  「掃廁所?你教我這個業務經理、堂堂的股東去掃廁所?」唐越霖給他一副SO WHAT的表情,「好啊!如果你願意付給我相同的薪水,我也不反對做個大材小用的清潔人員。」

  他見范以農繃著臉不講話,立即坐在他的辦公桌側的活動轉椅內,「幹嘛?你何必跟那種不懂事又不識好歹的年輕女孩計較生悶氣呢?大不了你下道諭令摘了她特別助理的烏紗帽嘛!」

  范以農惡狠狠地緊瞪著他,「你再這麼饒舌聒噪的話,第二個被摘烏紗帽的人就是你!」「哦?好,我閉嘴,免得因為太過誠實而落個五馬分屍的下場。」接著,他無所謂地聳聳肩,「反正,我早就習慣你的威脅了。從做你的同學到做你的部下,我哪一天不活在你威脅恐嚇的陰影下?」他看范以農下顎緊繃,臉色陰睛不定,一副隨時準備把他從窗口扔出去的神色,他馬上識相地站起來,「好吧!我出去,我出去,拜託你別用這種近於凌遲的目光瞪著我,我晚上可會作噩夢的。」

  他在離開前,又突然不怕死地扔下一句,「以農,其實你還是很在乎她的,對不對?」

  然後,他在范以農大發雷霆之前,趕忙掌握死裡逃生的機會拔腳溜回他的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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