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以升在電梯門關上之前,對他來個幸災樂禍、敬謝不敏的調笑;然後哼著愉快的曲調,離開地雷一觸即發的暴風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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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明山迎翠山莊
范家的女主人薛碧如正焦灼不安又滿含期盼地在佈置得光鑒可人、舒適高雅的大廳內來回踱步。
范以升則坐在黑色真皮、由名家設計,特別從意大利進口的長沙發內,優閒自得地翻閱著他的攝影雜誌。
他瞥瞥母親那坐立不安的神態,實在按捺不住開口調侃了,「媽,拜託你不要這樣焦躁不安,走來走好不好?雖然,我們家的大理石地磚很堅固,但--你也犯不著拿它當出氣筒啊!」
薛碧如沒好氣地斜睨了他一眼,「喔!不拿它當出氣筒,--那--拿你當出氣筒好了。」
范以升一聽,急忙睜大眼抗議了,「媽,你也未免太偏心了吧!好歹,我總是你生的吧,你這麼厚此薄彼,我真懷疑我到底是不是你撿來領養的孤兒。」
「是,你還真是聰明,我的好兒子,你的確是我從垃圾堆裡頭撿來的髒娃娃,你瞧瞧你這身不修邊幅、亂七八糟的穿著打扮,簡直跟 丐幫的小乞丐沒啥兩樣。」
「丐幫的小乞丐?」范以升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媽,你有點品味好不好?這是最前衛、最有格調的穿著。我是個藝術家哎,你居然把我跟乞丐放在同一個天平上?這太侮辱人了吧!!」
「你這叫作有格調、有品味?」薛碧如斜睨著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不以為然地連連搖頭哼道,「如果穿件貼滿補釘的破襯衫、破褲子,再留個不倫不類的馬尾辮子就叫作先進文明的話,那--身為你這個藝術家的母親的我,是不是也要把我身上這件旗袍拿去給後山那些老鼠們啃咬後,再補補綴綴,以配合你的最佳品味?」
范以升猛翻白眼了,「媽,你饒了我好不好?我今天早上給大哥刮耳根還不夠,好不容易清淨了一個下午,你又開始嘮嘮叨叨念個沒完。拜託,媽!你這些話我都已經可以倒背如流了,你能不能換點新鮮的話題,如果你一定要把我當成清算鬥爭的對象的話?」
「換點新鮮的話題?好,你跟我說,你什麼時候才會收收心,給我正正經經交個女朋友?還有,我問你,你到底是怎麼跟你大哥說的,現在都快七點了,他怎麼還沒回來?」她在范以升準備尿遁之前大聲叫住了他,「范以升,我在跟你說話,你敢給我溜?」
范以升無奈地歎息了,他慢慢收回身子,「媽,我連上個廁所都要向你報告才可以嗎?」
「上廁所?少來,你這招『尿遁法』媽媽我是不會再上當了。」
范以升苦笑了,「媽,你真是人精的化身,軍隊應該重金禮聘你去當教官的,那麼,我相信我們的軍營一定連一隻蚊子都飛不出去,也沒人敢動逃兵的念頭。」
薛碧如好笑地輕戳了他的額頭一下,「你少給我灌迷湯,我還沒老到聽不出你的弦外之意,你給我從實招來,你大哥到底會不會回來?」
「他說他會回來,但腿長在他身上,他老兄要按兵不動,或臨時爽約我也沒轍。」他見母親略帶失望的表情,連忙摟住她的肩膀,柔聲安慰著,「媽,你別瞎著急了,哥搞不好是碰上塞車了,你也是知道台北的交通有多恐怖,大不了我們晚點再開飯嘛!」
薛碧如秀眉微蹙,然後若有所思地歎了一口氣,「唉,以農這孩子真是教我不知道該如何對待他才好?從小就跟我保持距離,雖然,我是那麼煞費苦心地想接近他,可是——」她淒楚地深吸口氣,「雖然,他不像你那樣頑皮搗蛋,也不會跟我頂嘴,可是,他永遠把我關在他的心門外,永遠是那麼客客氣氣、彬彬有禮。」
「媽,你別難過了,哥他並不是故意的,你也是知道他那個人的個性,他比較深沉內斂,何況,在爸爸刻意的打壓和嚴格的訓練下,他根本不懂得怎能樣表達自己的感情,壓抑、冷漠、自製是爸爸一再灌輸給他的處世觀念。更何況——發生了瓊妮臨陣毀婚的衝擊,他受了很大的刺激,變得更陰冷沉默了,連他一向最擅長的社交應酬他都不再涉足了。他把自己封閉起來,甚至——不再隨便信任別人,他把公司重新改組,把自己永遠隔絕在公司的辦公室和坐落在內湖的別墅裡,他逃避自己,也逃避我們,更逃避屬於他的真情——」
薛碧如眼中驀然漾起了點點若隱若現的淚光,「這孩子——何苦這樣折磨自己呢?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他所受的煎熬了。看他這樣——真是教我痛心!」
范以升動容地注視他那胸襟開闊而無私的母親,「媽,別這樣寵他,小心,我可是會吃醋的。」
薛碧如含淚笑了,她憐惜地擰擰兒子挺直的鼻子,「喔!你不會的,媽是瞭解你的,沒有人比你更愛你大哥的了。兒子,你有顆最善良而熱情的心,你不會和你大哥計較的。」
范以升半真半假地眨眨眼,「說的也是,一個家裡面有一個瘋子就夠了,不必再複製另一個。」
「以升,留點口德,不許這樣說你大哥!!」 薛碧如佯裝生氣地瞪著他說。
孰料,個性狡詐打趣靈動的他聽了母親的告誡只是稍稍揚了一下濃眉,我笑嘻嘻地說:
「既然我有善良熱情等等高超聖潔不計其數的優良品德,我想稍稍失點品德應該是瑕不掩瑜,無傷大雅的,對不對?」
薛碧如失笑地搖搖頭,剛張嘴還來不及數落他之前,庭園那端隆隆傳來的汽車熄火聲令她精神一振,還不來及呼喚管家,一向訓練有素的郭媽已經歡天喜地從廚房裡衝出來了,「是大少爺回來了,我去開門迎接。」
范以升見郭媽圓滾滾的身軀消失在前廳大門外,他又看看母親臉上那份渴望又不喜不自勝的神情,忍不住酸溜溜地嘲諷道:
「媽,我發現我們范家的女人都有嚴重的偏心症,你看,我要不要在大門口鋪條紅色的氈子來隆重的氣氛,順便燃放兩串禮炮呢?」
薛碧如啼笑皆非地瞪著他,還沒見口,她的整個心思已經被站在前廳玄關口那個俊逸出眾,拄著枴杖的高大男人移轉了。
她整張臉龐不能自已地溢滿了母性的關愛和欣喜,但當范以農那聲客套有禮而疏冷的『薛阿姨』進入耳畔時,她的心迅速閃過一陣刺痛,掛在嘴畔的笑容竟變得贏弱而可憐兮兮了。
她立即知道她永遠無法跨越過她和范以農之間那道長達二十年來所建築起來的鴻溝。
望著他淡漠而難掩滄桑的男性臉籠,她的心輕輕抽動了一下,一股悲涼而尖銳的痛楚深深地掃過胸頭,再也分不清楚是怎樣複雜而迷離的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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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珞瑤和蘇美清坐在企劃部的小型會議室裡研究一份新的清潔面乳的廣告計劃案。
為了有效而且徹底控制廣告預算和掌握廣告商品製作的完美水準,盛威企業集團在三年前收回委託其他廣告公司設計、包裝商品的策略,而融合了企劃和廣告設計結合的大膽創新改由自己公司一手包辦。
結果證明這個點子是對的,而且效率比預先估計的還要理想驚人。
「我們這個新產品所要追求的重點是溫和、細膩自然而沒有摻加香料,完全無色無香,適合每天需要化妝的職業婦女,所以——」蘇美清的話被倏然響起的內線電話打斷了,「對不起,我接個電話——」
「哦,丘主任,有什麼事?哦,好,您等一下,我問問她——」她驀地擱下電話,轉身問:「你學過速記是不是?」
商珞瑤抬起頭,不解她怎麼會忽然提起這個問題,不過,她還是很老實地點點頭回答她的詢問,「我是會速記,以前曾經在一家雜誌社打工過;中打也是在那時候學的。」
蘇美清即刻拿起聽筒對人事部主任丘襄德說,「丘主任,她是會中打,也的確學過速記。」然後,她靜靜聆聽丘主任的吩咐,秀氣微圓的臉上掠過去一絲訝然,「是,我會請她馬上上去的。」
掛了電話,她不待商珞瑤提出質疑,便直接而爽快俐落的告訴她謎底,「丘主任要你上六樓,聽清楚別嚇壞了,他要你進總裁辦公室幫咱們那高高在上、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范總處理一份急件。」
「什麼?!」商珞瑤震動萬分,一雙原來已經夠大夠圓的眼睛這下子可是睜得像銅鈴一般,「你有沒有搞錯?他--他不有秘書嗎?」
「沒錯,只不過--他那位十項全能的能幹女秘書今天請病假,聽說,她昨晚洗澡時不小心在浴室裡滑倒摔跤,把下巴碰個鮮血直流,縫了好幾針,而且腳也扭傷了,可能要休息半個月到一個月才能完全康復。」蘇美清有趣地盯著商珞瑤那臉驚惶無助的表情,「你很緊張不安是嗎?別怕,小龔他完全是嚇你的,范總並沒有像他講的那麼冷酷無情,再說--如果你不是這麼身懷各項才華的話,你我這種小人物可能一輩子都輪不到他大老闆宣召,更別說是一睹『龍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