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是夏日,蓮荷亭亭綻放,好一份清新繽紛之意。
黃昏時分,京師運河航道上行著一艘畫舫,船夫悠閒地搖著槳,迎著晚照緩緩前行。
突然間,槳搖不動了,像是被東西纏住。船夫趕忙向前查看,這一看,讓他嚇得臉色發白,倉皇出聲叫喊:「季……季姑娘!有……有……有死人!救……救命啊!」
是一名穿著大紅嫁衣的女子,長長的衣袖纏住了槳,身子又被畫舫擋住,她面孔朝下,正隨著江水載浮載沉,不知是死是活。
數日後,畫舫停泊於京師運河旁,揚帆待發。一名身著水色衣裳的少女倚在船邊,眼光游移,看著江邊景致,心底卻盤算著她的未來。
人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況且她投水本來就不是要尋死,是要尋活的。
船屋內走出一對男女,正是日前相救少女的恩人季紅及她的愛人。
季紅是江南太湖湖畔歌舞坊「蓮苑」的主持。
「季紅姐,張大哥。」少女瞧見來人,微笑打了招呼。
「大夫一說不礙事兒,你立刻就跑出來吹風,雖然前幾日投水受了風寒,可你恢復得很快,像你這麼有活力的姑娘,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季紅笑道,男子站在她的身後守護,沉默寡言。
「我從小就是這樣,身子好得很,從不跟病魔打交道的。」
「就是說啊!江北天候乾燥,有哪個打小就住在江北的閨閣千金像你一樣會游水的?那天船夫搖槳發現你,把你錯當投水而死的人,嚇得大呼小叫,害大家跟著害怕慌亂;事後明白真相,又笑壞一船的人。」
「這件事兒對船夫大哥真是不好意思!我是游水游到氣力盡了,頭昏腦脹,撞到畫舫才給暈過去的,卻沒想到被錯當成浮屍。」想及日昨之事,少女自覺不好意思,露出了個俏皮的笑容。
「只聽過人投水尋短,像你投水尋活求生機的事兒,我可是頭一次遇到。淨荷啊,你真是個特別又可愛的姑娘,真不知道你那個未婚夫眼睛是讓幾斤狗屎給糊住了,居然當眾悔婚,放棄你這個這麼好的未婚妻。」季紅替少女打抱不平。
「他不想娶我,我也不一定想嫁他,總之一切都是天意。」少女微笑說著,伸手一擲,將手心把玩的小石子投入水中。石子直直沉入水底,帶走她的傷心,也將她十六年來對他的情分一起沉入湖心。
「那你今後有何打算呢?」季紅問道。
「季紅姐與張大哥又有何打算?」少女反問。
少女知道季紅與張大哥兩人從年輕時便是愛侶,因為誤會而分離,而後季紅創立蓮苑,在太湖湖畔過了十來年。緣分牽引,這趟江北行讓季紅與張大哥重逢,舊情重燃,兩人決定長相廝守,共度餘生,但季紅心頭尚有一份捨不下的情……
「未來我要與他一起走,我們不想再錯過彼此了。只是,蓮苑是我一手所創,我捨不下,還有苑內的十二金釵……」思及蓮苑,季紅臉上浮現了難色。
「季紅姐,你願不願意將蓮苑交給我?」少女語出驚人。
「你要接下蓮苑?」季紅訝異。
「是啊,我想接下蓮苑,當蓮苑的主持。」少女肯定回答。
「可你是蘇家繡坊的千金小姐,而蓮苑是歌舞坊啊,這之間的差異甚大,你可曾細細思量?」
「我是認真的,而且我有信心將蓮苑改頭換面,成怒江南等級最高的歌舞坊。季紅姐,你救了我,就表示咱們有緣,你放心將蓮苑交給我,我一定會是個最稱職的主持。」蘇淨荷說著,眼裡滿是自信與堅定,令季紅動容了。
「好,我答應你,可你的身份……」若用少女的本名,以蘇家與她那個「已成過去」的未婚夫兩家的名望,定會惹來麻煩。
「這事兒好辦,請季紅姐等候等候,我去去就來。」
半個時辰後,少女再度出現在季紅與男子眼前,而她的改變卻教兩人驚訝,嘴巴張了半天,差點忘了合上。
「你……你怎麼把自己變成這副模樣?!」看著少女的臉,季紅不捨地問。
少女原先姣好白皙的臉龐不再,左側臉頰由一大片暗青色的胎記取而代之,臉頰兩側青白分明,這一番變化讓她的容貌與氣質徹底改變。
「不變成這樣,怎麼當蓮苑主持呀?對我這張美麗的臉蛋,我早已厭倦。女人不美,就不會惹麻煩;沒有麻煩,無事一身輕,我才能隨心所欲地發展。」
看著少女眼底飛揚的神采,季紅笑了。或許這就是命運的巧安排,她救了這名少女,又與舊情人重逢,隨著蓮苑易主,她與少女都將會有不同的人生。
一個嶄新而充滿希望的未來。
「好,我答應。蓮苑交給你,我一定放心。只是……你以後要叫什麼名字呢?」
少女眸光一轉,對上江面一片湛藍水色,素手撫上左側的臉頰,眼前浮現一張她執意要拋卻的俊逸容顏。
決定了,她的新人生就從這個名字開始——
「從今而後,我就是蓮苑『孟青姐』。」少女笑開了眼,徐風輕拂水面,泛動的點點波光恰似她人生的新希望。
四年後,蓮苑成了江南太湖湖畔最有名的歌舞坊,才貌兼具又溫柔可人的十二金釵為蓮苑吸引來許多忠實的支持者,日日生意興隆。
而「蓮苑孟青姐」更成為太湖畔響叮噹的名號。
沒有人知道孟青姐來自何方,只知她是個有才無貌、年輕喪夫的有錢寡婦……
第一章
江南,蘇州城太湖湖畔;蓮苑,梅香院。
春風十里,暖陽映照,花紅葉綠,碧影入煙波。
陣陣悠揚的琴聲,時而輕緩溫柔,時而急切高昂,而後在清亮回音處終結。
曲音止,餘音猶是繚繞,不絕於耳……
「好景、好酒、好琴藝!兩個月不見,青姐的琴藝更上層樓了!」
曲盡、酒杯也空,寧波王爺滿臉笑容,不住拍掌道。
他年近三十,是當今聖上的親弟弟,多年來領聖命鎮守江南,深受朝廷的信任與器重。三年前的一場巧妙機緣,讓他與孟青姐結成了莫逆之交。
「謝王爺的稱讚。來,青姐再斟水酒一杯,聊表謝意。」
「好,好!」寧波王爺接過酒杯再飲,臉上笑意更深。
「瞧王爺的心情極好,不過今兒個來蓮苑應該不是專程來聽我撫琴、討杯酒喝的吧?可是有需要我效勞的地方嗎?」
「哈哈哈!你喔,我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都逃不過你的眼。」
孟青姐的心思細密,善於察言觀色,兩人相識熟稔以來,寧波王爺每每有事,總是一個眼神就能讓孟青姐察覺。
「王爺請說吧,孟青姐能做得到的,絕不推托。」
「好!青姐就是這麼爽快。本王今日乃是為了徐貴妃之弟說項而來。徐貴妃出身京師徐家布莊,頗受當今聖上寵愛;現今徐家有意向南拓展生意版圖,與江南最大的孟府織造結盟。這談生意少不了醇酒美人,因此徐家少東想包下蓮苑一日,作為宴會地點……」
「蓮苑講究賓至如歸、廣結善緣,歡迎四方來客,不讓人包下整苑的規矩,眾所周知。徐家為什麼挑上蓮苑?」孟青姐疑問道。
「徐家就是知道這點,才會透過徐貴妃,商請本王出面。徐家財大氣粗,做生意重排場,宴會地點當然不能太過寒酸隨便。放眼江南,最合適的地點除了蓬苑之外,再無它處。」
「原來如此。江北徐家布莊少東徐少文性好漁色;江南織品鉅子孟府織造孟朔堂不近女色,兩個個性有天壤之別的人要怎麼個合作法,真令人好奇!」
「呵,青姐真是見多識廣,本王只是起個頭,你就知道來人是誰了。」
「迎來送往的日子過慣了,看得多,聽得也多,自然而然就知道了。」
「嗯,那……你的意思呢?」
「我答應。」孟青姐爽快回答。「不過僅此一次,下不為例。我沖的是王爺的面子,不然孟徐兩家的買賣根本不干蓮苑的事。」
「好、好!太好了!有了青姐的允諾,本王就可回復聖命了。」
「我辦事,王爺儘管放心。不過蓮苑封苑一日,損失可是不小。請王爺代為轉達徐家,這包下蓮苑一日的費用嘛……」
孟青姐明眸轉了轉,伸出三隻玉蔥指,準備獅子大開口。
「我要三千兩紋銀,宴請前三日付清,一個子兒都不能少。少一毛錢,這個宴就辦不成了。」她不疾不徐說道,清澈的瞳底逶著精明。
「沒問題、沒問題!徐家什麼沒有,就是銀子多。筵席就定在七日後傍晚,時刻一到,徐孟兩位代表會準時赴約,一切就有勞青姐了。」
「就這麼敲定了。王爺回府前,讓我再奏一曲,為王爺送行。」
孟青姐美眸一轉,嘴角揚笑,素手一個彈挑,悠揚溫潤的琴聲從指縫間流瀉而出。只是這次所奏的琴聲,比起前次竟多了幾分淡淡的哀愁,清清淺淺,融在琴音裡,除了撫琴者之外,沒有人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