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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亦舒

  福在不知如何回答。

  「不要再回去了,搬到我這裡來,我倆重逢是天意,有我幫你做主。」

  福在看到窗外去,「邵南不是壞人——」

  月枚斬釘截鐵般說:「他令人髮指,他該死!」

  「是這社會快把人迫瘋了。」

  月枚咬牙切齒說:「終於怪到社會上去了。」

  福在不出聲。

  吃足苦頭

  「福在,你我小時已經吃足苦頭,你父親早逝,母親長期患病,我生母改嫁兩次,我從姓李變姓丘,又自姓丘改姓區,好不容易終於又姓回李,淒涼莫名,成年那日,我發誓有誰再碰我一根手指,我就把他斬成一截截。」

  福在怔怔看著老同學。

  「你為什麼找不著我?因為我們搬了一次又一次,永遠居無定所,因為我又改了姓氏,你差也查不到……今日,再也無人可以欺侮我。」

  月枚不住在客廳踱步,她緊握拳頭,像一直要攻擊敵人的野獸。

  福在輕輕說:「你不必為我生氣。」

  「你的手提電話呢?」

  「我沒有那種玩意兒。」

  月枚立刻自手袋取出袖珍可愛電話放她手中,「隨時打給我,我也可常常找到你。」

  她又找出一支最時髦名牌手袋,交到福在手中,「給你用,在這城市生活,少不了這些道具。」

  她打開手袋給福在看,裡邊有一疊鈔票。

  福在連忙說:「我不需要——」

  「收著。」

  她叫司機送福在回家。

  「我改天來看你,現在,我得去應酬我那老闆老周。」

  福在忽然笑了,「月枚,你英明神武。」

  司機把她送回崢榮路,福在看一看時間,已是下午四時。

  竟在月枚處消磨了那麼久。

  房東在門口等她。

  「邵太太,今日別叫我空手而回。」

  福在愕然,「我沒欠租啊。」

  房東也詫異,「邵先生一直推說手頭不便,欠了三個月。」

  可是福在明明把租金交到邵南手中——

  啊,又用到別的地方去了。

  福在連忙打開手袋,把月枚贈她的現鈔取出,數給房東。

  左手來右手去,只剩幾張千元鈔票。

  房東笑,「還是邵太太有辦法,邵太太,我下月初再來。」

  福在開門進屋,發覺丈夫坐在客廳看報紙。

  原來,他在家裡,他不開門,他把最骯髒的事卸給女人做。

  福在輕輕問:「那三個月的租金花到哪裡去了?」

  邵南冷笑,「請朋友吃飯,托他們找工作。」

  「今日我也被辭退。」

  邵南一怔,他本來可算得是英俊的臉扭曲一下,雙眼露出恐懼的神色來。

  他們屬於經不起考驗的一代,過去廿年被節節上升繁華都會寵壞,只聽過挖角、兼職,從未試過事業,根本不知如何應付這件事。

  只聽得邵南喃喃說:「沒有收入,怎麼辦?」

  他用手捧著頭痛苦呻吟。

  福在呆呆坐在他面前。

  「我找朋友喝一杯。」

  他順手打開福在手袋,看到有錢,立刻掏出納入自己口袋,開了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如此經不起考驗,失業一年,邵南竟變成這個樣子:酗酒、打人、偷錢、鬧事……

  王福在的整個世界自高牆摔下,跌得粉碎。

  還有什麼婚姻家庭事業。

  可怕場面

  凌晨,邵南回來,啪一聲開亮燈,把福在自床上拉起來。

  他已喝得東歪西倒,這樣對福在說:「我想到辦法了,叫老太婆把積蓄拿出來,她在我們家白住這麼久,現在焉能見死不救。」

  福在靜靜看住他,心中十分慶幸姑母已經回鄉,不必看到這種可怕場面。

  「把老太婆叫出來攤牌。」

  「邵南,我們還有力氣,我們可以從頭開始。」

  「老太婆人呢?」

  「回內地去了。」

  「什麼?」

  邵南忽然大怒,他歪著嘴,用盡力氣,把妻子自床上拖下來,隨手取起檯燈,朝福在頭上敲打下去。

  福在本能伸手護頭,她掙扎打滾,跑到浴室,把自己反鎖在內。

  她簌簌發抖,在浴室鏡子裡看到自己,只見額角開花,血汩汩流出,披了一面,手指關節腫起,已不能活動。

  她受重傷,必須趕去醫院急救。

  福在不顧一切衝出去,跑到客廳,打開大門奔到街上去,不知為什麼,邵南沒有追住她。

  她叫一部車子,對司機說:「馬利醫院急症室。」

  福在失去知覺。

  是那好心司機通知救護人員來接她入院。

  醒來時手掌打上石膏,頭上已縫針。

  福在聽見邵南的聲音同警察解釋:「她一定是在街上摔了一跤,嚇死人,我接到通知已盡快趕來。」

  謊言說得如此流利,叫福在毛骨悚然。

  她內心十分平靜。

  會不會索性失救也就算數,她實在不知怎樣收拾這個爛攤子,可是人類求生本能叫她又活了下來。

  一聲探頭過來對福在說:「看似可怕,其實只是皮外傷,三兩天可以出院。」

  邵南歪著嘴走了。

  臨床的女病人怪羨慕,「你先生真好,不住踱步,焦急得很,他一定愛你。」

  福在不出聲。

  她遲疑一會,打電話給李月枚。

  三十分鐘後,月枚匆匆趕到,二話不說,立刻替福在辦轉院手續,把她挪到私人房間,又請到矯形醫生來診視傷口。

  要緊事辦妥了,她才問:「又是他幹的好事?」

  福在不出聲。

  月枚冷冷說:「終有一天,他會殺死你。」

  今日,福在深深覺得這句話也講得很實在。

  「有必要留著任人擺佈嗎?廿一世紀了,拿點勇氣出來。」

  「我不知該走到何處去。」

  「我同你,慣於流離,自然是走到更遠更高的地方去。」

  福在看著朋友,「你不同,月枚,你是美人。」

  月枚深深歎口氣。

  全盤失救

  「我的所有,都在小公寓裡。」

  「你還有一身本領可以帶走。」

  「那些彫蟲小技,在今日不景氣環境下,早已變得一文不值。」

  月枚忽然問:「那你打算怎樣,自殺?」

  誰知福在淒涼而平靜地說:「很想念爸媽,想與他們團聚。」

  「呵,這樣懦弱。」

  福在住了三天醫院,月枚每日來探訪她,帶鮮口的食物,陪她說話。

  最後,替她付清住院費用。

  「月枚,無限感激。」

  「到老周的公司來幫手吧。」

  福在喜出望外,「我有的是力氣。」

  月枚揶揄,「可憐,像條牛。」

  福在訕訕地不出聲。

  「兩條路,福在,要不跟我走,要不,回家。」

  她想一想,「我想回家看看。」

  「一有事,立刻用那隻手提電話。」

  月枚送福在回家,司機在門外等候。

  門一打開,就有陣霉味衝出來。

  市內陰暗、污  、滿屋雜物:吃剩食物、髒衣服、報紙……丟了一地。

  月枚哼一聲。

  飯桌上有許多空酒瓶,另有一樣東西吸引了月枚注意。

  「怪不得。」

  福在抬起頭。

  「你看,」月枚指著桌上兩顆白色藥丸。

  福在輕聲問:「這是什麼?」

  月枚用手指沾一點藥粉放入口中,「不出所料,這是安非他命,俗稱速度的一種毒品,我知道,我也曾經服食。」

  福在雙手發抖。

  呵,邵南已全盤失救。

  本來她也沒有抱著希望,此刻,更加像雪上加霜。

  月枚說:「極毒興奮劑加酒精,可使一個正常人變成怪獸。」

  福在跌坐在沙發上。

  第三章

  「你還不撤退,更待何時?」

  福在喃喃說:「在他人生最低點離開他?」

  「最低?低處未為低,待他撥了你的皮去換毒品,你才知什麼叫最低。」

  福在突然覺得暈眩。

  「去,回房去收拾行李,我半小時後來接你走。」

  福在點點頭。

  月枚捂著鼻子出去。

  福在走進狹小的臥室,看到床上凌亂一片,她發現一件不屬於她的衣物。

  那是一件深份紅色尼龍睡衣。

  福在不相信雙眼。

  正當事情壞得不能再壞的時候,它專為漆黑。

  邵南把所有的罪行都犯齊了。

  福在真得沒有再留下來的理由。

  先離開這個地方,再申請離婚,重新找工作,一步一步來,再次站起來。

  福在吸進一口氣,傷口隱隱作痛,她扶住椅背借力。

  王福在,倒下來與否,看你自己的了。

  她咬緊了牙關。

  這時,門鈴響起,福在以為月枚來接她,但門外站著一個陌生人。

  「我找邵南先生。」

  又是哪個債主?

  「你是邵太太吧,我是幸福保險公司代表,我姓蘇。」他遞上名片。

  福在呆呆地看著他。

  沒有廉恥

  「是這樣的,」那人咳嗽一聲,「邵先生約了我與他談保單的事。」

  福在輕輕說:「他有一份人壽保險,每月供款已有十年,這事我知道。」

  那人笑了,「邵太太,可以進來說幾句嗎?」

  福在請他進屋。

  那人不知坐在什麼地方才好。

  福在把椅子清理出來。

  他坐下說:「邵先生的意思是要把保險金一下子提出來。」

  福在呆呆看著經紀。

  「他,沒有與你商量?我們的忠告是:此刻提出現金,會有很大損失,繼續做下去,三年之後,可以獲取兩百萬。」

  他等不及了。

  「很可惜是不是,邵太太,你是保單上受益人,或者你應與邵先生再次商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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