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歡笑著一骨碌跌坐在地。「可憐的馬丁.唐雷普——我敢保證他一定以為自己神智不清了!還有那個老巫婆,美芙.黑根……」
「你對人家做了什麼事?」
湯馬士真怕聽到答案,因為,此刻在他面前的這名女子一點兒也不像那個闖進他生命,然後把它搞得天翻地覆的溫順小修女。他夢裡的這名女子充滿了生命活力……她的兩頰笑得通紅,而她那對亮得不可思議的藍眼睛裡正閃耀著淘氣。
她活潑可愛,天真愉快,而他……他簡直是為她著迷,幾乎克制不住唇邊自然而然露出的微笑。她快樂的心情具有教人難以抗拒的傳染力,讓他也不由得陶陶然。顯然是他自己創造出這麼活力四射的女人,因為馬格力特修女絕不會這樣毫無壓抑或掩飾真情,把自己的睡袍拉到膝蓋高,撈出一雙靴子到他面前來。麥姬這時正一面拍著頭,一面試著繫上靴面的鞋帶。
「對她做了什麼事?!哈!當黑根大太坐在地上徬徨無助的時候,我差點就伸出手去扶她一把哩!就是這麼回事而已!」她說著,又忍不住噗味一聲笑出來,「我想她是失去平衡滑了一跤吧。」他斜瞥著她,「你是說她跌倒了?」
麥姬聳聳肩,「我最後一眼看到她的時候,她全身上下都沾滿了麵粉!」她笑得更開心了,「我只希望當時她嘴巴幹得像這片泥巴才好。」她看出他驚訝的表情,於是趕緊為自己辯護。
「黑根太太本來就是鎮上的長舌婦和管家婆。你簡直沒辦法想像她那根惡毒的舌頭傷害過多少人,她自許為礦區裡的審判長,我不曉得這世界上還有誰比得上這麼武斷、滿懷偏見的老女人……」「聽你講話的語氣,好像你自己曾親身經歷過她傷害似的!」
湯馬士看得出她一提及對方時的臉色立刻轉為厭惡。
麥姬再度聳聳肩,彷彿這件事無關緊要似的。
「反正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你總不能把你對別人說過的話統統收回來吧,總有一天她會得到應有的報應的!」她話說完,鞋子也繫好了,於是她垂下睡袍,抬頭望著無雲的藍天,盡情呼吸著新鮮空氣。
「我一直都信相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最後總會有報應的。世間萬事就是這樣循環不息。」
他正專心注視著她,注視著那股浮現她眼中然後又迅速消失不見的痛苦,彷彿是很久以前她就已經拒絕再讓這股痛苦的力量傷害她了。他真的可以在她用力深呼吸的動作中,看出她掙扎著想把它逐出、拋諸腦後。
「穿上你的鞋,湯馬士,」她平靜地說,「我想要去找我哥哥,布萊恩。」湯馬士毫無異議照著地的話做,開始努力穿上那雙老式靴子,可是它實在是太大、太緊、太僵硬了,而且它居然還有個尖頭,活像是籃球運動鞋一樣。等到他試著踏出腳步之際,更證明了它只會使走路變得更加困難。
不過當他披上那件軋別了呢的夾克時,他向自己保證不再埋怨,畢竟,她也費了不少工夫才給他弄來了這些衣物,而且,畢竟,這反正也只是場夢罷了,他只需要繼續順勢走下去就行了!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有鐘聲響起,嚇得麥姬和湯馬士都不約而同停下腳步,盯著對方。「今天是禮拜天嗎?那該不會是教堂的鐘聲吧?」她搖搖頭。「商店在禮拜天是不開門的。來吧!我們去瞧一瞧是怎麼回事。」於是,他們倆一起爬上了一座小山丘,一路上似乎也沒有人多注意他幾眼。因為,每個人似乎都一心一意急著趕到山頂的那座老教堂。從他們交頭接耳的低語聲中聽來,顯然是有什麼重要的事即將發生了。他們倆找了個靠邊的位置以便觀察。
麥姬開始逐一念出每個人的名宇,而湯馬士則驚訝於他們的模樣 倒不是他們雖乾淨怛破舊的衣服上露出的無數補釘,而是他們臉上的表情,尤其是他們的眼睛,似乎都在訴說著故事。他甚至無法在其中發現一絲希望,彷彿凡事都已成定局,不能改變,沒有轉機。
湯馬士不禁在猜想這些人已經掙扎多久了,因為,男人們個個看起來憔悴而嚴肅,而且都站在女人後而,而女人們則面帶笑容,或緊抱著懷中尚在襁褓的嬰兒,或緊拉著沉默聽話的小孩跟在她們裙邊。
而除了他以外,每個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教堂的那道綠門上。就在此時,門彷彿應聲一般打開了,一位神父隨即出現在門口,後面還跟著兩位身穿老式雙排扣外套的男士。
「安德魯神父,」麥姬低聲說道,雖然也沒有人會聽得見她,「他旁邊那個一臉卑鄙的小矮子就是納特.高溫,也就是『芮汀煤礦公司』的老闆,至於那個高個子的,我不認識。」湯馬士可以從地語氣中聽出仇恨與不屑,當她念出那名煤礦主人的名字時曾厭惡地噘起嘴巴,幾乎想要對那人吐口水似的。
湯馬士覺得這個自稱她是麥姬的女人真是充滿了驚奇,她是這麼地純真率性,完全不同於那個害羞靦腆的小修女。此刻,他追隨著她的視線,發現她正極目在人群中尋找她的哥哥,不過才一下子,他們倆的注意力又被神父低沉響亮的聲音吸引住了。
「雷海伐鎮的居民們,我有個好消息要向大家宣佈。納特.高溫先生今晨前來找我,並且向我提出一項我也認為很好的和解建議,希望能結束這場已經主宰大家生活這麼多個月來的紛爭。」
湯馬士感到四周的人紛紛發出不安的嚷聲,似乎都不相信這項聲明。此時,神父又揚起下巴,繼續發言。
「我們都曉得在芮汀大樓辦公室裡發生的不幸意外,這次意外不僅造成重要紀錄被損,同時據可靠的目擊者證明,我們也深信在這場爆炸中損失了一位成員。試問,還要有多少人必須為這場罷工犧牲性命?」
他環視著群眾的臉,「高溫先生因此向我提出一項得以釋放康納.洛弗提的和解……」在隨即響起的歡呼聲中,有人大喊:「這樣一來豈不是太慷慨了嗎?難不成是因為他在這場大火中損失了他一手捏造的『證據』?我看高溫根本就是沒戲唱了!」神父並未理會那人的抗議,只是舉起手來,要求安靜。
「令年五月份的所有債務紀錄也同時被毀……」
話還未完,又響起一陣更大的歡呼聲,神父不得不拉開嗓門大喊,控制整個混亂的場面。「我們都曉得雷海伐鎮的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負擔,尤其是欠公司的錢,而這些債務還「怎麼解決?」有個惱怒的聲音追問著,「就連唐雷普那個賊小子也不曉得我們每個人欠了多少錢。」
安德魯神父探吸一口氣,就連湯馬士這個外人也看得出這個動作意味著神父即將要宣佈極重要的大事。「所以每一戶將計以三十元的債務……」
那陣不滿的騷動果然一如預期,而安德魯神父又得嘶聲大喊。
「不過這一切都得以達成和解為前提。高溫先生已經同意,只要你們願意回去工作,便會考慮此事,工資暫以一天一元計算,加上——」「那麼損壞的費用由誰來負責?還有租用的東西又怎麼算?還有我們下坑的油燈錢哩?!那一塊錢馬上就會少得連我們目前之所以罷工抗議的五毛錢都不如!」麥姬忽然喊出那人的名字。
「布萊恩……」
她說著,伸長了脖子去望他。他正站在林恩.鄧李維、傑克.唐納休和巴比.漢尼根旁邊。但她的目光只集中在她哥哥身上。棕髮藍眼的布萊恩,他帶給人尊貴威嚴的形象,即使他那件襯衫還需要補上一兩個扣子,麥姬心想。這時,納特.高溫湊近神父身邊,低聲說了幾句悄悄話,安德魯神父聞言後點點頭,清清喉嚨,再度準備向群眾發表聲明。
「布萊恩,你和林恩.鄧李維將代表雷海伐的全體礦工,還有詹米.羅安提!」大家似乎都很滿意這個決定,除了麥姬。
「這是個騙局!故意設計的圈套!」她破口大喊,儘管沒有人可以聽到她,「詹米.羅安提是個該死的叛徒!」
湯馬士張大了嘴,吃驚地盯著她!此刻的她,氣得兩頰通紅,一副義憤填膺的模樣。她眼裡似乎盈滿淚光,隨時都會奪眶而出,但並非出於悲傷。
這位瑪格麗特修女,抑或「麥姬」,似乎正準備衝上前去,跟礦場主人拚個你死我活似的,而且,似乎也沒有旁人能阻止她。
「鎮定下來!」他輕聲低語,「沒有人聽得見你,你也知道。」
她嗤之以鼻。「那麼你來告訴他們,他們可以聽得見你啊!」
湯馬士搖搖頭。
「告訴他們那個羅安提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