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冷不防站起來,椅子倒地,激烈的動作嚇了林義一跳。
「你……」她指著他,面色乍紅乍白,一時結舌,「你……鬼扯什麼?誰、誰喜歡你大哥了!」
「緊張什麼?又不是見不得人。」徐徐白她一眼,決心老實放話,「幹嘛跟見鬼一樣?妳媽比妳大方多了,替妳在大哥面前說了不少好話,可不像妳老閃閃躲躲的。我這是好心告訴妳,我大哥是下了決心抱獨身主義的,妳要是嫌麻煩,不想白費功夫,現在打退堂鼓還來得及。」
她一向認為生就弱質纖纖的嬌嬌女除了初期討男人憐愛之外沒什麼多大用處,現在她忽然羨慕起那樣的女人來了,起碼遇到這種令人想一頭撞昏的景況,不必自我了斷,就能「咚」一聲迅速倒地不起。
「我媽……說了什麼?」她有種不祥的預感,遠比所想像的還難招架。她母親無故在她靜如止水的生活裡投下一顆大石子,攪亂一池清淨。
他聳肩,「也沒什麼,有幾次妳不在,她先是探聽一下大哥的身家狀況,再來把妳推銷一番。大哥不是第一次遇到看中他的對象,差不多習慣了,他若沒對妳表示什麼,妳不用感到難過,他自有他的理由。」
「……」
這是什麼世界?有人替她向異性示好,她被蒙在鼓裡也罷,此刻還被曉以大義不必心存厚望!這出求愛戲碼無聲的上演,她還沒進戲院就被告知落幕了,就算費盡唇舌公告她是局外人也不會有人相信吧?匡政呢?他從頭至今態度一致,不曾有半點不對勁之處,他是怎麼看她的?
她那天兵母親!
「程小姐,妳臉很紅,冷氣要不要開大一點?」那張小麥色臉蛋能在三秒內血氣沖腦真不簡單,看來確實是對匡政有了心。
「你們──」她待要發話,客人走向前結帳,她暫閉上嘴,咬緊牙根,數了幾次才把找零數對。回頭才說了個「你」字,葉芳芝掀起布幔,喜上眉梢地從內室走出來,後面是匡政和一名西裝革履的陌生男子。
「小聆回來啦!」葉芳芝眉開眼笑,「我們都談好了,程家麵館再半個月就要擴大開張嘍。」
無論有多驚異,她都該說恭禧,但匡政若有所思的目光一投來,她隨即僵硬,不合宜的表情懸在臉上,熱絡的氣氛一時驟冷。匡政微笑對林義道:「送送林律師吧!小義。」
林義一走,匡政回頭溫言告辭:「葉小姐,有任何問題和律師或我聯繫就行了,明天見。」抬眼凝視她兩秒,「程小姐,打擾了。」
她困窘呆立,葉芳芝肘子撞了下她的腰眼,「小聆,送送匡先生,我得準備打烊了。」
「我沒空。」她衝口而出,三個人都一怔。
「不用麻煩了,車就在附近,再見。」匡政立刻打圓場,笑顏自若地走出店門。
「妳是怎麼搞的?吃錯藥了?」匡政一走遠,葉芳芝推了她一把。
「是誰吃錯藥了?」瞧零星客人還在,她把葉芳芝拖到布幔後興師問罪。「妳都跟匡先生說我什麼了?妳怎麼可以一廂情願的把我推銷給人家?」
「耶?凶什麼!我是妳媽,沒事會害妳嗎?又沒讓妳親自出馬,我作媽的看到好對像替妳留意不成嗎?總比妳悶在肚裡做文章好。匡先生性情好,人又誠懇,很容易就被別人相中,妳以為現在還有人慢慢等妳磨功夫啊?早沒影了!」說得理直氣壯。
「妳又知道了?他好不好關我什麼事?我說過我沒喜歡他,沒有、沒有、沒有,說一百遍都一樣,妳別亂做媒行不行!」怒吼完,她吐口氣,懊喪地捧著前額,「天!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這麼激動?」葉芳芝抱著雙臂,托著下巴做思索狀。「妳真的沒喜歡他?」
她發狠地瞪著葉芳芝,「沒──有!要不要發毒誓?」
「不必,不必。」葉芳芝擺擺手,接著,出現了一個古怪又為難的表情,以及一絲後悔的情緒。「真要沒有,那就有點麻煩了。」她捧著面頰,小聲心虛地問:「妳──要不要考慮一下?」
「考慮什麼?」她板起了臉,不給一點曖昧空間。
「試著接受……匡先生……」聲量小如雛貓,還縮了縮肩頭。
「葉小姐,我在此鄭重申明,妳如果自作主張──」
「知道了,知道了。」葉芳芝摀住她的嘴,萬難啟齒地猶豫。「算我多事。不過,錯也錯了,先想想怎麼善後比較實在──」
「善後?妳惹了什麼麻煩了?」她搓搓發毛的手臂。
「這個啊!」葉芳芝在茶几上拿了一個客人用過的杯子,遞給她,指著杯底,「看到沒?」杯底有幾小片黑色殘渣般的沉澱物。
「看到了,茶葉渣不是嗎?」她不悅地皺眉,不知對方在搞什麼名堂。
「當然不是。」葉芳芝悄聲否認,「這可是合和符,和一個廟裡的師父求來的,費了我好大勁,一大早就和妳羅阿姨爬上山,爬那一百多個階梯,誠心誠意求來的,都說很靈的。」
「求什麼?」她從不知道葉芳芝有此嗜好,肯定是姐妹淘們貢獻的點子。
「求讓匡先生喜歡妳啊!我連三天把靈符燒完的灰渣放在茶水裡頭讓他喝下去,他都喝了,妳有沒有覺得他哪裡不一樣?」
她匪夷所思地直視葉芳芝,冷笑,「妳在開玩笑?」
「開什麼玩笑啊?我找妳大伯幫忙介紹好師父,他不肯,還數落我一頓,我只好自力救濟啦!妳女孩家一個,太主動確是不好,可匡先生實在太有禮貌了,等他有反應妳都老了,我敲邊鼓一下也不為過啊!不過,要是妳真不喜歡他,那我可白忙一場了。」惋惜地歎口氣。
「妳──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快被妳氣死了!我不過兩年沒談戀愛,妳真當我嫁不出去啊?」她踢了一下桌腳,氣極敗壞道:「什麼時代了,還信這一套?妳別傻了好不好?」
她並不擔心靈符奏效,她只怕匡政吃了扯肚子。
「是嗎?」葉芳芝摸摸俏鼻頭,不以為然地,「可我今天跟他提到,擴店以後,我希望妳能幫我忙,在店裡安插適合妳的職務,他沒多想,一口答應了,還在我面前讚了妳幾句,說妳做事認真有耐心,連那群難纏的孩子都搞得定,擔任外場招待一定沒問題,妳上次提過累了想換工作,我想與其替別人做,不如替自家做。他還答應,如果妳能勝任,將來店務就交給妳,程家麵館形式上還是屬於我們的,他只是出資股東。妳瞧,他的承諾白紙黑字都寫在合約上了,這麼信得過妳,妳說那符有沒有效啊?」
如旱天響雷,她一把奪過合約,眼花花地看不清那一行行咬文嚼字的法律術語,不再細思,她二話不說,拋下母親,直衝店外。
希望來得及攔住匡政,葉芳芝果然把她出賣得很徹底,她一天不把合約改了,一天就睡不安穩。
左顧右盼了一下,她運氣不錯,匡政在幾公尺開外和方纔那位律師交談著,兩人很快互相道別後,林律師自行上了車駛離;林義則在邀月坊門口和小余聊得正起勁。
她疾奔向匡政,還沒歇口氣,拉起他的手,將合約放在他手心,「匡先生,別管我媽說什麼,我不會在麵館工作的,不必把我算在內。」
她慌急不安,不時抹著額際汗珠。這一端巷尾店家不多,有些很早就打烊,路面燈火稀微,她置身在暗處,不敢直視他,所有的窘迫已到了極點。
「妳沒事吧?」他不看合約,只看著那張泛紅未褪的面色,她反應為何如此激烈?「我們之間有什麼誤會嗎?」
他語氣一貫的溫和,把她一把火澆熄一半,她垂下肩,欲哭無淚道:「我媽沒經過我同意,和你說了些不該說的話,你千萬別當真,對不起,讓你傷腦筋了。」她鞠個躬,暗自默禱這是她要面對的最後一個烏龍。
「不會的,妳媽天真可愛,沒什麼心眼,說什麼都是出自母親的一片心,我並不覺得是麻煩事,妳別不舒服就好。」
沒心眼?她視線移到他平坦的小腹,裡頭躺了三張靈符的屍體,她替她母親感到慚愧。
他接著道:「合約的事別擔心,都有加上但書,沒有強制性,合作愉快比條文重要。訂合約是要讓妳母親安心,將來她才有保障,妳不想做,就不用勉強。」
這麼容易嗎?他幾句話就把她心頭疑慮澄清了,沒讓她費任何唇舌,他彷彿什麼都不介意,什麼都不強求,雲淡風輕地不似生意人。
是生意人嗎?毫不錙銖必較的生意人?就算程家這種小麵店牆上也貼了張小告示──「小本生意,恕不賒欠」,他的生意經到底是什麼?還有,也是最重要的,他是誰?來自何處?那樣從容自如的姿態不會是一般普通上班族就能輕易展露的;然而他穿著極低調製式,顏色樣式沒多大變化,代步的車性能評價不錯卻不算頂極房車,說是企業家第二代或白手起家的大老闆亦不像。她的母親選擇合夥人和當年選擇丈夫一樣,憑直覺拍板認定,不顧一切傾盡真心付出,從前世道單純,這一次,葉芳芝運氣還會這麼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