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漫不經心的男人!她方才在車上才說過她想吃清淡點,他老兄是隨了她的意進了日式料理店,卻一頭熱地點了滿桌的菜,她橫看豎看也不像毫無節制的大食客,怎會隨他起舞?
「減肥?」他收起悅色,摩挲著腮幫子,眼光探究地瞄上瞄下。她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拿起斟滿的酒杯往嘴裡一倒,避開他的巡視。
他正色道:「妳再瘦下去,胸部尺寸就會縮小,穿禮服會不好看,妳應該考慮增肥才對。」
她微愕,半啟的唇吭不出一個字。很少聽到如此囂張的勸言,她一時回應不了,抓了酒瓶再倒滿杯,一口喝下壓驚。
「那個……方──」她指著他,胸口一團酒氣給了她勇氣,卻沒給她記性,她壓根不想記起他的名字。
「斐然。」他不以為杵地接下去。「我叫方斐然。」
「是,方斐然。」如此秀逸的名字竟套在這頭蠻牛身上,她這下記住了。「雖然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但有些事還是先說清楚得好,免得造成往後的困擾,這你不反對吧?」
「當然,我喜歡坦白的女人。妳說吧。」寬薄的唇逸出興味,他一口接一口地吃著沾滿芥末的生魚片,吃興絲毫沒被打斷。
「我知道我父親和你交情不錯,可是,這和我們兩人之間是兩碼子事我不希望混為一談,這點你有沒有意見?」
「沒有。忘年之交跟男女之情,當然不能混為一談。我們之間還需要培養點默契,在結婚前多認識對方。」說完,他拋出個眨眼,笑意不減。
她閉上眼,呵出一口烏氣。她遠在天邊的家人竟給了她個意想不到的麻煩,她面相看起來很滯銷嗎?
「方先生,坦白告訴你吧,我事先根本不知道我父母安排的這門相親。他們事先沒有徵求過我的同意,我從來也沒想過要透過這種……這種活動來認識男人,那對我而言是很不可思議的一件事。很抱歉我不能和你配合,請原諒我的冒昧。我想就算我超過卅歲,也不會用這種方法完成終身大事的。」她恭敬地欠身,很滿意自己能平心靜氣、不打結地說完這番話。
她低垂著臉,只看到他雙筷子忙碌地在各項食物上遊走著,沒有間斷。這個人到底餓多久了?
「如意,妳現在有男朋反嗎?」他聆聽完面無波動起伏,仍勤快地吃著菜,在空檔間問了句。
「現在……沒有。」她不想說謊,且這和她的決定無關,她願意耐住寂寞等待生命中的真愛來臨,並不在乎多等幾年。
「妳想隨緣談戀愛,和對方在一句話、一個無意間的動作、一個不經意的眼神的觸動下,就能激起愛意。最好是一見鍾情,再熱熱烈烈地燃燒彼此,對吧?」他前額的隨意肌變化自如,抬眉眨眼間含意無限,絲毫不受她婉言拒絕的影響。
她再也不能氣定神閒地招架,暗惱地咬牙。
「是!」她一鼓作氣,提高聲量,不想再君子下去。「你這麼清楚那再好也不過,我和家人隔閡已久,他們不瞭解我的想法,才會貿然的安排此事。謝謝你今晚請吃這頓飯,我在這裡替我父親說聲抱歉。。
她今晚已經兩次打恭作揖了,如果還不能平息這件事,她準備來個避不見面,打死不相往來。
「如意。」他的進食終於告個段落,桌上三分之二的食物已驚人的告罄,他打開紙巾抹了抹唇角,神情不見惱怒只沉篤地笑著。「妳的愛情要件──一見鍾情是很重要的成分,對吧?」
「對。」她大聲地答著,轉眼間想到了嚴子寬。那算是什麼呢?是單戀吧?兩年前,她一進入「他方」,就再也沒喝過別家煮的咖啡。她執意如此,兩人並沒有得到更進一步的燃燒,她不見得十分快樂,卻再也不願從零出發,她的固執才是至今小姑獨處的最大原因吧?
「那太好了!」他猛然擊掌,嚇了她好大一跳。
他冷不防地離座,繞過桌子與她促膝對坐,直勾勾盯住驚疑不定的她,右手從襯衫口袋摸出張照片放在她掌心。
「一個月前在妳父親辦公室桌面上,我見到了這張加洗的照片,在十幾個人中就只注意到妳。我對妳一見鍾情,唸唸相思,所以向你父親提出見面的要求,這是那場相親的由來。這個理由,構不構成我追求妳的要件?」
她陡地朝後拉開與他的間距,兩掌撐在背後的靠墊上。那含笑帶趣的眼神,有著不容置疑的認真,她不瞭解這個男人,但對方柔韌的意志張力,透過沉默的對峙,施壓在她心口,讓她無端地感到惶惑,背抵靠在隔間牆上,動彈不了。
「妳說構不構成呢?」他再度趨近,暖熱的鼻息拂過她的毛孔。
她詞窮了,撐著不吭氣。距離太近,她看見了他不長卻濃密的兩排睫毛,框住那澄亮的眼珠,裡頭有她的倒影,她失神地想一窺究竟,他突地嗤笑出聲,白牙閃現,她回過神,發現了自己的失態。
她使出掌勁推開他,一把抓起外套和提包,跳下包廂跌跌撞撞的邊走邊穿上高跟鞋。她不敢回頭,只因那顆奔跳不已的心臟已快竄出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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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門聲響了幾下,她猶豫了會,終於從被窩爬起來打開房門。
「媽。」叫了聲後,她垂目不語側身讓門外的女人走進來。
「妳鄉下爸媽打了好幾通電話來,為什麼不接?」女人容貌秀麗和她有幾分相似,不顯老的面孔有著書卷味,柔亮的眼神藏著巧思慧心。
「他們──不可理喻。」她走到床沿坐下,悻悻地捶著被褥。
「這次選舉,對你父親而言,是場硬仗。對手實力都不錯,年輕又有高學歷,他急是理所當然的。方先生幫了你父親許多忙,你父親希望妳多給點面子,和人家交往看看,也是情有可原,妳反應不必太激烈。」
「妳不知道那個男人──很煩的。」前日她狼狠的回家,破例地沒有向無話不談的梁少芹提起約會這一段。
「我知道妳的性子,看不順眼的個機會也不給,看得順眼了被賣了也無怨無悔,妳也該改一改,多接觸接觸不同的人,妳若老是這樣會吃虧的。」梁少芹也在床沿坐下撫平她背後的長髮。
「媽,這件事沒得說,他們自小就把我過繼給妳,也沒捨不得,現在有了事就想到我,口口聲聲說為我著想,卻連個招呼也不打就想把我和別人送作堆,我才不幹呢!」
梁少芹是梁如意鄉下母親的親妹妹,從小出類拔萃,一路保送到出國留學;在美國結婚後,和洋丈夫一道回台灣在大學任教,境遇和留在鄉下市場賣菜的姊姊梁玉芹有著天壤之別。梁玉芹在連生四子翌年,又得一女,不堪生計負荷的她,在幼女五歲時過繼給未添下一子半女的梁少芹,這在家族是公開的秘密,即便梁玉芹和丈夫後來靠著建築發跡,進而跨入政界,也沒再把女兒要回來。
梁如意出落得清秀可人,梁少芹把她教得知書達禮,洋丈夫多年前不幸病逝,梁少芹暫時沒有再婚的打算,兩個女人相互為伴,過得平靜自在。和原生家庭脫鉤多年的梁如意,一直和鄉下家人格格不入,不是重大節日根本難得回去探親,如今又演出方斐然事件,她更視與親生父母過招為畏途。
「妳知道當年他們是不得已的,妳爸媽作風本就如此,妳不該要求太多。去吧,別讓妳媽覺得我這個作妹妹的不近人情,把妳教得眼高於頂,和他們生分了。」梁少芹拿起床頭的分機話筒,塞在她手心,「快,和妳母親說幾句,我到客廳把那支電話掛了,好好和她說,知道吧?」
她歎口氣,點點頭,將話筒湊近唇邊,「媽。」
「如意啊!」梁玉芹輔選日久,嗓門和丈夫不相上下,震得女兒耳膜發痛。「妳莫怪我們自作主張,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是方先生看上了妳,不是妳爸媽不講情把妳送上門。妳爸選了兩次,錢耗得很快,這次要不是方先生慷慨,要卷主重來很難,作人要感恩啦,妳也替我們想想」
「媽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了,要感恩就多捐錢給慈濟啦,幹嘛把我捐給他?」她禁不住出言頂撞。
「妳道孩子講話那按ㄋㄟ?我們也不求妳一定要嫁給他,只不過叫妳多賞光和他見見面,交往看看又不會少妳根頭髮!他條件好,等著替他做媒的一大堆,妳是我生的,我會害妳嗎?!」
「那就別在我面前提這件事,我很忙,沒空應付他。」
梁如意平日說話並不會刻薄他人,但年歲漸長,行止及顧盼間流露的自視清高,令鄉下家人頗有微詞;生活習慣的差異也使她始終融入不了親人的生活圈,態度還還不如上服務處陳情的選民熱切。相親事件讓梁玉芹真正體悟到女兒的離心,完全不念及親生父母的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