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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秋風醉

  他們進場按位置坐下,他低頭閱讀適才在門口拿的節目表。

  劇名叫作《天衣》,改編自牛郎織女的故事。一名農家青年養了一頭老牛,有一天,老牛突然開口告訴他,山下有一個湖泊,每日黃昏會有仙女在湖中沐浴,只要他偷走她掛在枝頭上的天衣,讓她無法返回天上,他再現身開口要她當自己的妻子,她就會留下……

  悠揚的音樂響起,幕簾升起,好戲開始。

  除了觀看劇情,他也分心參考場景佈置、舞檯燈光……直到中場,耳邊傳來一陣吸鼻子的聲音,他狐疑地回過頭,才發現身旁的她在默默流淚:

  她雙眼非常專注地盯著舞台,眼淚流下,似乎阻礙了視線,她皺下眉,伸手抹去,然後眼淚又流下,她又皺眉,再伸手抹去,眼淚還是流下……

  終於,他看不過去,抽出一張面紙遞給她。

  她接在手中,頭也沒回,嗯嗯兩聲不知是道謝還是無意識發出的聲音,繼續盯著舞台,將面紙撕成兩半各舉在兩邊眼角,隨時吸取水分。

  想來這就是所謂的目不轉睛,他暗忖。

  巧的是,此時台上的女主角也在演哭戲,而後半場就在台上台下的悲情中結束了。離場時,她抱了滿懷用過的面紙團,依然沉浸在那感傷的氣氛當中。

  「啊啊,這麼美麗的仙女,居然是喜鵲修化而成,因為愛上了農家青年,跟織女求來天衣,串通老牛演了這場戲……你不覺得意想不到?」

  「嗯。」

  「那你覺得好看嗎?」她頗興奮地想跟人分享感想。

  「構思不錯。」

  就這樣?她歎氣。這木頭喔!「難道你沒從裡頭看到任何其它東西?」

  他想了想。「人性。」

  她訝異不解。「怎麼說?」

  「織女要利用喜鵲架橋所以借她天衣;老牛受喜鵲賄賂所以幫忙;男主角以為喜鵲真是美麗仙女所以娶她,一旦發現她是只烏黑丑鳥又立刻離棄。」

  「……別講得這麼醜惡嘛!那你說喜鵲的癡情不渝又有什麼目的?」

  他又想了想。「劇情需要。」

  吼!這傢伙快把她的感動消磨光了啦!她惱怒地跺地板。「你真是……不懂浪漫!算了,不跟你講,我要去買東西。」說完逕自走入一旁的周邊產品專賣店。

  巡店一周,最後買了一張原聲CD和幾張劇照明信片。踏出店裡,見到他站在牆邊凝望著什麼,走近一看,是一張探索大自然的宣傳海報。

  說是探索大自然,中心人物卻是一位穿著相當清涼的骨感美女,她暗哼,酸酸地想:是啦,她是沒人家纖細,不過瘦成那樣,風一吹就倒,她可不覺得有啥好看。

  她沒好氣地上前招呼:「喂,走了!」有必要看得這麼出神嗎?男人!

  他回頭看她。「去哪?」

  「吃東西啊。」她看表。「現在正好是飯店下午茶時間。還是你想吃別的?」

  他正處於有點餓又不太餓的狀態,因此對下午茶沒太大興趣,比較想吃點熱的鹹的又不很塞肚子的東西,腦中閃過一項符合條件的食物。「爆米花。」

  「唔?」她呆兩秒,有點訝異他會指定這個食物。戲看完了,補吃爆米花哦?這想法讓她噗哧一笑。「這種劇院沒賣爆米花……我只知道捷運坐三站,有個夜市門口一家店有兼賣,不然我們去那個夜市好了。有些生意好的攤販下午就開始營業了,爆米花吃不飽的話還可以到處看看。你覺得怎樣?」

  他沒意見,於是他們出發。

  在捷運上,她拿出剛買的明信片欣賞,其中一張劇照是男主角第一次見到女主角的情景,湖邊一棵樹被風吹落無數花辦,配上燈光效果,唯美得如夢似幻。

  她越看,陶醉指數越高昇,按捺不住滿腔氾濫的感動,又對坐在身旁的他讚歎起來:「說真的,我覺得那故事不但感人,氣氛也營造得好棒……我想不管是誰的第一印象始於這麼美麗的花雨之下,都能輕易被愛上的。說不定冥冥中早有安排,上天才會為她吹下這場花雨,你說對吧?」

  他不太懂她為何要徵詢自己的意見,因為他對命運情結從不感興趣;而對於那場花雨,一定要表達的話,他的想法也只一個:「那應該也是人為安排的,」

  她一愣。「什麼意思?」

  「因為那季節照理說沒那麼強的風。」他實事求是地說。

  「……那你認為那些花辦是怎麼掉下來的?」

  「也許她又賄賂了老牛,要它在湖邊適時撞樹。」有過先例就不難假設。

  「你是說哞哞哞這樣撞?」她不由得拔高聲音。

  「我沒說哞哞哞。」

  「拜託你不要說了!」她抱著頭試圖阻止美好幻想繼續碎裂。天哪!有誰可以解釋一下,到底為什麼有人可以不解風情到這個地步?!

  他則不語,深感女人很難取悅,一下要人說話一下要人閉嘴。

  他並不瞭解她為何可以為一個虛構的故事入戲至此,上演時邊看邊哭,劇終了還沉浸其中,久久不能自拔。

  或許感情豐富有部分是來自先天,因為他從未如此激狂過。

  真是個難解的個體,他想。

  三站的距離不遠,沒多久就到站了,他們出站步行到夜市。

  不遠處看到她口中的那家店,一陣爆米花的濃濃奶油香傳來,以嗅覺強迫推銷,她忽地停下腳步,像中邪一樣盯著那家店。

  望見她無意識間顯露的飢渴表情,他終於醒覺答應讓她請吃飯是件非常殘忍的事。所謂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大概就是這麼回事。

  因此他主動禮讓生路。「請客的事可以改天再續。」

  她陡然回神,用力吞下口水,自尊心高強地搖頭。「不行!說好今天就今天!」呔!她活了這麼多年,什麼陣仗沒見過!何況自從下定決心要減肥後,她的定力就跟幫太上老君守煉丹爐的牛不相上下了,就當一切都是幻覺,嚇不倒她的。

  話雖如此,她還是小擔心自己會一時失控現出醜態,為了防患未然,以不容質疑的語氣說:「我去買就好,你別跟來。」

  說完,不給他時間發表意見,抱著壯士斷腕的決心舉步出征。

  一步、兩步、三步、四步……戰士突然止步,過了兩秒,轉身歸來,臉上帶點難為情,輕咳兩聲,對他說:「對了,你要鹹的甜的?」

  「鹹的。」

  「嗯,好。」她再次壯烈動身。

  他注視她走入自動門內,沒多久,一手抱一盒爆米花走出來,低頭邊走來邊算另一隻手上找回的零錢。走到一半,倏然間,她像是發現什麼不對,猛然一個回身動作像要回店裡去,因為沒留意週遭距離,抬起的右腳膝蓋在停靠門前的摩托車上狠狠碰撞一下……事情就發生在那一瞬間。

  「哎唷!」她痛呼一聲,手反射性向上一甩,一堆爆米花飛天歡呼自由,她再咚咚咚向前單腳跳三步,最後重心不穩向前俯跌,手中的盒子跟剩下的爆米花以潑墨手法落地。

  他連忙上前,近距離目睹飛天爆米花灑落她身上的盛況。

  她狼狽地爬起身,跌坐在地,手搗膝蓋忍痛。

  他也蹲下身,扶著她肩膀察看她的情況。「怎麼了?」

  好糗好糗好糗!為什麼老在他面前出糗?她自覺太過丟臉,努力用不在意的聲音強調:「沒事沒事沒事……只是不小心碰到膝蓋上的瘀傷而已……」

  她抬起頭,一張齜牙咧嘴的扭曲臉龐映入他眼中,因為她抬頭的動作,幾顆落在她發上的爆米花骨碌碌滾落,此情此景實在顯得……有點滑稽。

  望著那幾顆爆米花落地後,勁道未歇地滾了兩圈才靜止,一個念頭不期然鑽入他腦海:這是不是也算一場名副其實的花雨?即使此花非彼花。

  「喂喂喂,你還笑!有沒有同情心啊?!」

  聽到她氣呼呼的指責,他才驚覺自己真的在笑,而且還是那種壓抑不住的悶笑,他自己至少有幾年不曾聽過了。

  不清楚這樣奇妙的情形是怎麼回事。

  將一塊鐵跟一塊磁力極強的磁鐵放在一起,久而久之鐵也會擁有磁力,這定論說不定可以解釋他們之間發生的現象,而他無法判斷是好是壞。

  深植的笑意一時無法拔除,然而種子究竟是從哪飄來的?也許就像看到小貓追自己尾巴一樣,沒什麼理由就讓人不禁失笑,無從探究,也無需探究。

  他還是覺得她很麻煩、很奇怪……卻並不感討厭。

  「……不要笑了!」她有點惱羞成怒,對他也對自己。因為在這種時候她居然還被他陌生的笑臉迷惑,甚至希望他再笑久點也無妨。為了不讓人察覺自己有這種想法,她撿起地上的爆米花,報復性地彈到他臉上。

  他這才止笑,問道:「你的傷有沒有事?」

  現在才關心會不會太晚了?她沒好氣地嘀咕:「死不了啦。」

  他拿起橫倒在地的紙盒開始收拾滿地殘局,她見狀,趕忙動手幫忙,滿心哀怨地想:明明想表現得落落大方,讓他修正對自己的印象,這樣一來,也許……也許……瞎,也許什麼她不知道啦!反正她痛恨出糗就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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