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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夏洛蔓

  車子下交流道進入鄉間,開上山區時,柏油路上濕濕的,路旁的泥土含水成了泥漿,應該不久前才下了場大雨。

  雷家安加快車速,以免待會兒又下起雨來,視線更糟。才剛這麼想,雨便一滴接著一滴打在擋風玻璃上,雨勢一下就轉為傾盆大雨。

  她打開遠燈,將雨刷調到最快,仍要很仔細地辨視前方景物。能見度只剩三公尺不到,雷家安還差點錯過婁南軒家旁那排長長的階梯。

  停好車,她懶得撐傘,想快速衝進屋裡。

  兩步並一步跳上階梯,突然,腳尖踩了個空,她抓不到任何可以煞住的東西,就這樣硬生生地從階梯滾了下來。

  「噢……痛……」她渾身滾滿泥濘,才想撐起身來,一陣劇痛從大腿頂端傳來。「糟了……可能骨折……」

  大顆大顆的雨滴不停地往她身上打,加劇痛覺,不止大腿,連手肘下顎都漸漸感到疼痛。

  她壓下握在手中的鑰匙圈上的led小手電筒,光源一亮才發現小腿受傷,已經血紅一片。

  皮包飛落在遠處,手機在裡面,她卻動彈不得。

  該不會就命喪於此吧?!

  「南!軒——」她大聲喊叫,無奈雨聲蓋過她的音量。

  抬起頭,遠遠劃過一道白色閃光,隨即發出轟天巨響,她感覺全身的血液正集中從小腿的傷口湧出,雨水的沖刷加快血液奔流的速度。

  「南!軒——」她又用力喊了幾聲,但仍然只有雷聲回應她。

  「好冷……」她顫了一下,覺得不妙。

  忍著痛,用較不疼痛的左側拖行身體,但才稍稍挪動一公分,那撕裂的痛楚就令她無法承受,全身力氣盡失。

  她感覺愈來愈冷,注意力愈來愈難集中……

  「南軒……」呼喊變成低吟。

  想到他就在三+公尺不到的地方,她卻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一滴眼淚順著雨水,滑落腮邊……

  這個時候,她終於願意承認——

  她愛他,想一輩子跟他在一起,她見鬼地不在乎,見鬼地灑脫,她只是怕為難他、怕被討厭、怕愈想留下他反而會令他離得更遠。

  而這一切的顧慮只是因為她太愛了,愛讓她變得膽怯……

  「南軒……」她又喚了一聲,打了一個哆嗦。「來不及了……來不及告訴他了……」

  雷家安陷入昏迷前,口中不斷喃著婁南軒的名字……

  ☆☆☆☆☆☆☆☆☆☆  ☆☆☆☆☆☆☆☆☆☆

  在房內安睡的婁南軒因為天空一聲轟隆巨響,從床上驚坐而起。

  雷聲餘音未盡,一股不安的情緒突然湧上,盤據心頭,像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了的預感。

  他匆匆披件外衣走到客廳,撥了通國際電話到法國.

  幸好,阿貝沙沒事。

  「南,有間貝爾國際藝術公司的雷家安小姐跟我聯絡,你應該知道,是關於辦展的事……」

  聽到「雷家安」三個字,他的心揪了一下。「阿貝沙,晚點再說,我有急事。」

  他打開傳真機下的抽屜,拿出剛才才看過的名片,急忙撥打雷家安的行動電話,而她的行動電話一直沒有人接。

  該不會她的行動電話沒有放在房間裡,或者轉為靜音?

  他又拿起她剛才傳真過來的紙,按著上面顯示的號碼撥過去,還是沒人接,他猜想種種能夠鎮定心神的可能,可是不安的感覺卻愈來愈擴大……

  他將話筒掛上,直直盯著傳真機,緊緊地握住拳頭,沉吟半晌。

  終於,他緩緩地伸出手,將傳真機後方的鈴聲音量扭開……

  他害怕下一刻鈴聲就會響起,也擔心雷家安真的發生了什麼事急著要聯絡他。更害怕的是,一旦將音量調大,也許又會聽到令人心碎的消息。

  生命中的至親一個一個先後離開他。

  幼稚園那年,原本要為他講床前故事的母親在接完一通電話後,哭倒在地,那是父親船難的通知。

  母親為了接手父親的貿易公司,不得已將他托給祖母照顧。

  大學時,母親死於肝癌,當時,他人在法國。

  三年前的午夜,一通電話,姑姑打來的,是從小照顧他的祖母的死訊……

  而祖母去世的一個星期前,他才剛從台灣陪祖母過完八十歲的生日飛回法國,沒想到,竟然就成了永別。

  寂靜的午夜電話,帶著清冷,總是捎來不幸的消息。

  而後,他便不願再聽到這令人絕望的鈴聲,也不願與任何人建立過於親密深厚的關係,失去的感覺太痛,他寧可從來不曾擁有。

  像將頭埋在沙裡的鴕鳥,不去面對失去的事實,至少還可以保留想像空間;沒有消息是因為親人朋友移民到遙遠的國度,或是去了一趟漫長的旅行。

  此時,三年前那個夜晚的無功再度拂上心頭。

  他坐立難安。

  他想著,以雷家安的性格,也有可能突然跑回來……他決定開車沿著山路往下尋找,他靜不下來,他無法安心等待。

  捏著她的名片,留一張便條紙在桌上,以免雷家安突然回來時找不到他。

  他抓起車鑰匙,撐起雨傘,走入雨中。

  才到階梯旁,婁南軒便看到雷家安的車子,他的心猛然一緊,不祥的預感令他腎上腺素激增,幾個大步衝下,還下到底層,便看見倒臥在地的雷家安。

  「家安——」他衝過去抱起她。

  雷家安已經失去意識,他感覺懷裡的她異常冰冷,且不時抖動,不知道她昏迷多久了,恐怕正在失溫。

  他連忙抱起她,快步奔回屋內,先為她脫去濕透的衣物,用棉被裹住她的身體,又急忙轉到浴室放熱水。

  「天啊!」回過身來,才發現從門口一路滴落到床邊的竟是血水!

  他檢查她身上的傷口,手臂、手肘的擦傷正沁出血珠,最嚴重的是小腿上可能被石塊劃傷,血正步斷從傷口湧出。

  他發顫,一種即將失去她的恐懼從腳底蔓延至全身。

  奔到工作室拿出急救箱,先為她腳上的傷口止血,然後將她抱至浴室,泡進溫水中,不斷以熱毛巾擦拭她已全然死白的臉。

  「家安……你醒醒……」他曾在登山的木屋裡見過從山上運下來,來不及恢復體溫的傷者,短短幾個小時便奪走一條人命。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不安地反覆檢查她的呼吸及心跳,終於……她臉色恢復些許紅潤,嘴唇微微動了一下。

  他含著溫水,以嘴渡水給她,然後為她擦乾身體,套上他乾淨的棉質運動服,再以棉被包緊,緊急送往山下最近的一間診所。

  夜半,除了輪胎輾過碎石子路的聲響外,萬籟俱寂,他突然覺得這段路好漫長。

  車停在診所門前,他用力拍響門板,力氣之大,拍得厚重的木門一開一閉。

  「醫生!醫生!快開門——」他喊了幾聲。門扉終於開啟。

  門內探出一個睡眼惺忪的男人,穿著不知是哪個加油站送的廣告T恤,趿著夾腳塑膠拖鞋,一副很難讓人覺得信賴的模樣。

  「急診下次擊旁邊那個牛鈴……」醫生溫吞吞地向他介紹診所簡陋的設備。

  婁南軒才不管什麼牛鈴狗鈴的,轉身將雷家安抱下車,大步跨入診所裡,一間名副其實的「小」診所。

  一間問診室兼藥房、掛號櫃檯,小小的病房裡擺著四張病床,燈光昏暗,牆壁上的漆似乎龜裂剝落已久。

  「怎麼了?」醫生像回屋匆匆用水潑了一下臉,發間還滴著水。

  「應該是從階梯上滾下來,小腿割傷,流了不少血,之前有失溫現象,現在已經恢復溫度,不過還昏迷不醒。」

  「嗯……」醫生拿聽診器聽聽雷家安的心跳,量了血壓,再檢查一下外傷。

  「怎麼樣?要不要緊?是不是失血過多導致昏迷?」婁南軒見醫生慢條斯理,不是急性子的他也忍不住急躁起來。

  「你處理得很好,沒什麼大礙,小腿的傷口比較深,要縫個幾針。」醫生處理完大大小小的傷口後,吩咐婁南軒。「醒了之後再到隔壁房叫我。」說完又趿著那雙拖鞋,啪啦啪啦地走出病房。

  病房恢復寂靜,只剩雷家安淺淺的呼吸聲。

  他不放心地再探採她的呼吸,測量她的心跳,直到確認一切都在正常的範圍內,才緩緩坐到床邊的原木圓凳。

  婁南軒牽起雷家安的手,雙手支在床邊,將額頭埋進她的手掌中,感受她的溫度,等待她清醒的時間,一分鐘彷彿一天。

  半個小時後,雷家安漸漸恢復意識。

  她睜開眼,虛弱地轉動眼珠子,看到一旁緊握著她左手的婁南軒,她露出淡淡的笑。

  沒想到自己還活著……她感動得幾乎熱淚盈眶。這一刻,她對生命的無常有了更深一層的體認,只有在面對死亡的時刻,才能看清自己生命中最重要、最不捨的是什麼……

  她動動手指,深埋著臉的婁南軒立刻抬起頭來。

  「家安……」他撫著她的臉龐,見她清醒,緊繃的情緒才稍稍鬆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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