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無夢萬萬沒想到,服侍洛無天的第一件事情,竟然只是學寫字。
以前在「育嬰堂」時,安嬤嬤時常教她和晨星背簡單易懂的唐詩,安嬤嬤常說,聽著她們用脆嫩的嗓音念詩是件可以令她心情愉快的事。
不過,馮姑姑分配給她們的工作已經佔據了她們大部分的時間,讓她們實在沒有太多閒情逸致去領略古詩人的愛怨情懷。
怎麼也想不到,離開「育嬰堂」跟隨了洛無天之後,洛無天為了讓她與他方便溝通,堅持要她學識字,而且要求一定要學到會讀會寫的程度才可以,他也命另兩名婢女紅雲和玉蘭教會她一些足夠與他溝通的簡單手勢。
雖然洛無天對她說「以後,妳只聽我的吩咐,我讓妳做什麼妳就做什麼」,但是進洛府好些天了,卻不見他吩咐她做些什麼事。
洛無天將她的住處安排在內屋,與其他集中住在院落外的奴婢大不相同,用膳時又可以和他平起平坐,也就是說洛無天吃什麼她就跟著吃什麼。當洛無天閒暇時,就會教她讀書習字,所有的粗活她都不用做,偶爾只需要幫他磨磨墨、倒倒茶,或是陪他澆澆花,生活實在過得輕鬆愜意極了。
無夢覺得自己的處境實在太不像個婢女了,她知道洛無天待她好,可是這樣的好卻把她放到了一個不上不下的位置,她既不算是他的朋友,也不像個服侍他的婢女,她不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算什麼?
一個寧靜的午後,書房裡瀰漫著優雅的墨香。
無夢的手握著筆,洛無天的手握住她,很有耐心的一筆一劃教她慢慢寫下適合習字的童蒙詩──「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只是從一寫到十,很簡單的嘛!可是奇怪得很,她怎麼就是無法定下心來呢?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幾乎將她圈攏在胸前的洛無天身上,尤其是在她頭頂上方似有若無地流竄著他溫熱的氣息,讓她大氣也不能喘,字寫得心不在焉。
一個男人的手怎麼能如此白淨修長?他的手看起來遠比我的嬌貴多了,當少爺就是好命,不,應該說當男人就是比女人命好。說也奇怪,為什麼他身上總是有股淡淡的香氣,那是什麼香?哎──糟了!昨天沒洗頭,他靠我那麼近,會不會聞到怪味呀?
洛無天忍不住覺得好笑,她要是再這樣胡思亂想下去,這首童詩就算寫上十遍她也不會記得住。就在他決定放手讓她自己練習時,突然感覺到她整個人震動了一下,彷彿受了什麼驚嚇。
他看見她猛然抬頭看向前方,不禁也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看到了可能令她受驚的罪魁禍首。
「妳踢椅子做什麼?突然這樣會嚇到人的妳知不知道?」無夢反感地看著把茶盤放在桌上的紅雲。
紅雲哼了聲,冷著臉不睬她,逕自端了杯茶送到洛無天面前。蠢貨!不嚇妳我沒事踢椅子幹麼?仗著自己救了少爺一命就蹬頭上臉了?別以為這樣就能烏鴉變鳳凰,少作春秋大夢了!
無夢背對著洛無天,因此洛無天不能從她的嘴型猜測出她對紅雲說了什麼話,而紅雲是面對著洛無天的,她自以為聰明地選擇不回嘴,卻料想不到洛無天早已把她心底的醜話聽得一清二楚了。
洛無天深深地看了紅雲一眼,見她只端茶給他,另一杯茶仍留在茶盤裡轉身便走了,這麼做很明顯地是在向他宣告主僕地位,表明了她只侍候他這個主子,而不侍候與她身份平等的無夢。
府裡的奴婢在洛無天眼中大多是表面上奉承主子,暗地裡嫉妒猜疑、勾心鬥角的兩面人,為人奴僕的心態他能體會,只要不鬧出事來,即使聽見了奴僕們內心刁惡刻薄的咒罵,他也會當成沒聽見。
但是,他對無夢的好,似乎已經讓她成為被妒恨的對象了,這令他心生警戒,擔心無夢免不了會因為他而成為被排擠的目標。
他頭痛地揉揉眉心,順手把面前的茶轉遞給無夢,自己則走到茶盤前端起另一杯茶喝了一口。
茶是冷的,他微訝地怔住。舌尖傳來的淡淡苦澀味,甚至讓他懷疑這是不是放了隔夜的茶?
他抬眸看向無夢,見她喝一口便吹一下再喝,心裡還輕呼著「好香好好喝的茶」,所以她那杯茶是正常的,而他手上這杯則是紅雲故意給無夢喝的冷茶。
看來,他的擔憂已然成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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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和「冷茶」類似的事件層出不窮地發生。
例如無夢喝冷茶這件事漸漸成了家常便飯,而她碗裡的飯粒時常是半生不熟的,或者是她的衣裳不知何故始終晾不幹,甚至於每日沐浴用的熱水,只要輪到她洗的時候就恰恰好用完了。
這些奇奇怪怪的事多到不勝枚舉,可是無夢似乎毫無所覺,還以為所有奴婢喝的茶都是主子們喝剩的冷茶,而能每餐都吃到白米飯她就覺得是件很幸福的事,所以對飯粒半生不熟並沒有特別在意,除了衣裳始終晾不干令她頗為頭疼以外,就算每日沐浴用的熱水沒半滴留給她,她也會乾脆自己起火燒水,完全沒感覺到自己其實是被欺侮的事實。
和府中爭風吃醋、各懷鬼胎的奴僕相比,無夢爽直的個性,讓洛無天覺得傻得有些可愛。她看人的眼光並不挑剔,因此,他很少在她心中聽見她惡毒咒罵旁人。也許是她生來即遭遺棄的身世,讓她很容易珍惜得到的東西,她用一種憨厚的眼光看待這世上醜陋的一切事物。
他很喜歡聽她心底的話,那些話通常都與他有關──
『你的脾氣真好,也許聽不見聲音也是好事,至少你聽不見別人罵你;不會說話也很好,別人跟你絕對吵不起來。因為這樣,所以你才會有那麼好的修養是不是?
『我很想聽聽你的聲音,你有一張長得很好看的嘴,聲音應該會比寧總管好聽許多。你聽不見我的聲音是件很可惜的事,安嬤嬤說我的聲音很脆亮很好聽,可惜你聽不見。
『有時候,我真懷疑你是不是真的人?當你站在陽光底下時,我常常會以為你隨時會讓陽光給化了去。』
他很喜歡聽這些無夢內心的獨白,很喜歡她眼中的那一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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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明亮的晨光喚醒了洛無天,他伸了個懶腰起身下床,逕自穿上衣服,完全沒有聽見在他屋外的另一頭正爆發一場激烈的口角。
「無夢,妳出來!」玉蘭和紅雲氣呼呼地猛敲無夢的房門。
「什麼事?」無夢開了門,狐疑地看著她們。
「爐灶上燒的那壺熱水呢?是不是妳倒走了?」玉蘭怒沖沖地質問。
「是啊,可是我又裝滿水放回去燒了呀!」無夢輕輕蹙眉。
「妳要我們等那壺水燒開還得等上多少時間?少爺已經要醒了,妳要我們拿什麼去給少爺梳洗?居然也沒問問那壺熱水是給誰用的,敢大剌剌地拿了就用,妳當真把自己當成主子了?」紅雲破口大罵。
「少爺不是那種等一下熱水用就會發怒責備奴婢的人,妳們犯不著這樣大驚小怪。」無夢忍抑著怒氣。
「喲,妳才來幾日,倒比我們瞭解少爺了!」
「還沒當上主子就這個德行,要是當上了主子還不整死我們嗎?」
玉蘭和紅雲妳一言、我一句地惡意嘲諷,聲音大得連院落外經過的人都能聽得見,無夢實在忍無可忍了。
「少爺還沒醒,妳們就不能輕聲點兒嗎?」
「都說了少爺聽不見,妳是聾了嚼?」玉蘭一句冷話掃了回去。
「就算少爺聽不見,妳們也應該把他當成正常人來尊重啊!」無夢氣憤地捏緊了拳頭。「妳們這樣動不動就在少爺身前弄出大聲響來,不就是故意欺負他聽不見嗎?」
「妳怎麼可以說我們欺負少爺?簡直含血噴人!」紅雲怒斥。
「別以為自己是少爺的救命恩人就可以如此張狂,誰不知道妳心裡頭打什麼主意,還不就想著有朝一日爬到少爺侍妾的位子上嗎?」玉蘭尖酸刻薄地冷笑著。「別忘了妳是爹娘不要的孩子,想當少爺的侍妾還不夠格呢!我倒要看看妳有多大本事!」
無夢的肺簡直快氣炸了,長這麼大,她第一次有揍人的衝動。
「妳給我聽清楚了,在妳還沒當上少爺的侍妾以前,爐灶上燒的熱水妳最好碰也別碰,否則,騎驢看唱本,咱們走著瞧!」紅雲一手指著無夢的鼻尖撂下話。
無夢氣得兩眼冒火,腦中那根理智的線應聲斷裂,她一把扯住紅雲的衣領,悍然怒視著。
「本姑娘現在就告訴妳,爐灶上燒的湯湯水水,只要本姑娘想用隨時都可以用!還有,以後不准妳們在少爺面前大呼小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