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喝咖啡,那裡好漂亮,好可愛。」
摟著舒雲,程多倫完全像大男人樣,走進自己常去的那家咖啡屋。
幫舒雲拉好椅子,招來服務生,程多倫才坐下。
「請你給我們兩杯咖啡。」
手放在餐桌上握著,程多倫高興的看著正在欣賞咖啡屋裡設計的舒雲,等待著反應。
「怎麼樣?這裡設計的還不錯吧?」
「可愛,很漂亮,常來嗎?」
「常來,我就是在這裡認識羅小路的。」
「怎麼認識法?你去找她講話?請她喝咖啡?」
舒雲很有興趣的問。
「沒有,是她先找我要的,而且她坐在我位子上。」
「她抽煙?」
「抽得好凶,比你還厲害。」
「哦!」
「她也好會喝酒,她說把她放在酒缸裡泡上一夜也不會醉。」
程多倫從頭到尾把打睹的事述說了一遍,聽得舒雲哈哈大笑。
「結果你輸了?」
「她吃起東西來,比男生還快。還多。」
「付賬的時候,原來還你的煙是掛你的賬?」
舒雲開心的笑著:「這女孩太可愛了,哪天我倒想看看她。」
「好啊!都沒有人到監獄去看她,說起來她蠻可憐的,不過,她就是大凶了,我從沒見過這麼凶的女孩子。」
「她一定很喜歡你。」
「才不呢!」 程多倫嗓門扯得高高的,大加否認:「她一直喊我大白癡,碰到我就他媽的,插著腰,昂著頭,凶巴巴的,而且她還叫我去跳汨羅江,亂討厭我一把的。」
「什麼叫亂討厭我一把的?」 這種年輕人的流行語,舒雲聽起來似懂非懂的。
「就是——就是很討厭很討厭我,討厭得不得了!」
舒雲笑笑,搖搖頭,心底有一股年齡差距的怪滋味,淡淡的。
「她和你是完全兩種不同的典型。」程多倫專心的、神往的望著舒雲的眼睛:「她永遠沒有你的樣子。」
「我的什麼樣子?」
「我——,我也說不上來。」程多倫紅著臉搓著手心:「你看起來有些——,有些憂鬱?像——像——。」
「像什麼?」
揉搓的雙手,手擺在桌面,程多倫捕捉到一個極滿意的形容。
「像夜晚的月光,灑在一個已經沒有遊客的沙灘上,很孤獨,很寂寞,還有些淒涼,但——,很美。」
舒雲的身子,陷進椅背,這年輕的男孩,他幾乎說出了一個完整的解剖。孤獨、寂寞、淒涼,這些無法拯救,無法幫助的悲哀,落在一個將近三十歲的女人身上,而這個女人,她像有自虐狂般的期待一個輕蔑她的男人,舒雲突然掉進一個不能忍受的難堪裡,一個此生注定永不能脫離,永不能清醒的難堪裡。
「你怎麼了?是不是——,是不是我說錯了話?」
「你沒說錯什麼。」舒雲坐直身子,笑笑,點了根煙:「你說中我了,我覺得有點難堪。」
一方面,程多倫得意得好滿足,自己竟有這份觀察能力說中舒雲,另一方面,程多倫抱歉的又開始揉搓雙手。
「我發現你一無所措的時候,就會揉搓掌心,知道這是一種怎麼樣的下意識嗎?」
程多倫從得意中跌了下來,窘窘的放開手心,一秒的時差,又揉搓起來。
「你很害羞、很內向,再加上也許你有一個較特殊的環境,養成你不太容易表達自己,於是,很自然的,你藉著某些習慣形成一種言語。」舒去把頭髮往後攏,抽著煙,玩味的欣賞著程多倫的樣子:「羅小路應該喜歡你的,你很可愛、很單純,不是個令女孩子傷心的男孩。」
「我不要她喜歡我,我也不要去喜歡她,我只要——。」 程多倫的手心搓得更厲害了。
「你很笨,曉得嗎?」舒雲身子向前靠,誠懇而坦白地望著程多倫:「我是十分自私的女人,對很多事情,我變得只有需要了,我孤獨。我寂寞的時候,我需要有個人陪我,給我一點快樂,我痛苦、我悲傷的時候,我需要有個人聽我傾吐,解決我的憂愁,我也許有些不正常了,一個將近三十歲的女人,卻經常感覺心靈有著無法抑制的空茫,這種空茫造成的性情,有時候足以殺死我自己。你明白嗎?我是個可怕的女人。」
「我不管你有多可怕,我喜歡在你旁邊,聽你說話,看你坐著,看你思想,看你抽煙的樣子,如果你不生氣的話,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我已經愛——。」
手一揮,阻止了程多倫下面的話,舒雲把視線移向咖啡杯,不忍心望那張用了最大勇氣表達後,而呈現通紅的臉。
過了有一會兒,舒雲抬起頭,握住程多倫竟然發燙的手。
「我們來一個君子協定,答應我這個自私的女人。」停頓了片刻,舒雲十分困難的再次開口:「你仍然替我寫稿,在我需要你的時候,你是我的朋友,你能幫助我,但,我們不要談感情,否則你會受傷。」
難過與迷惑落了程多倫一臉,幾度想開口,結果卻一句話也不能說。舒雲清楚的看見了程多倫已經受傷的感情,但此刻她又能做些什麼。舒雲用充滿歉疚與憐愛的眼神撫慰著,在程多倫的手心上輕輕的拍了拍。
☆☆☆
這個漂亮的大屋子裡,一共只住了三個人,一個忙碌、脾氣暴躁而固執的父親,一個個性與父親完全不同的兒子,一個老管家兼傭人——金嫂。
現在父親和兒子都盡量的在避免碰頭,另一方面,暗暗地裡留意對方,屋子大人少,本來就顯得十分清靜,這下,只有金嫂的聲音在傳遞中間的消息了。
「老爺,你再不能不理睬了,打也打過,罵也罵過了,多倫這孩子愈來愈怪,我看得好好找他談談。」
一手拿著報紙,邊吃著早餐,程子祥看著報紙也沒抬頭,耳朵卻十分注意了,心裡想起了層層疑團和焦慮。
「不是我金嫂話多囉嗦,你那天真不該劈頭劈腦就是一頓打,你看,有效嗎?他照樣到那個女人那裡去,那女人也不曉得施了什麼妖力,說實在的,多倫從前不是這樣子,現在整個人都變了。」
程子祥始終都沒有抬頭,金嫂還不停的講,邊擦這摸那,心裡卻明白得很,老爺比自己更關心這件事。
「還有更奇怪的事呢。」
金嫂故意停頓下來,看程子祥會不會問,但程子祥頭都沒抬,金嫂無奈的搖搖頭,把一束新鮮的花插進餐桌的花瓶裡。
「多倫差不多每天都要從家裡拿一大堆吃的出去,冷的熱的都好,我先頭懷疑是不是拿給那個女人,後來一想,也不對,那個女人都花得起錢找人抄稿子什麼的,哪還缺什麼吃的。」
程子祥耳朵豎的更直了,金嫂偷瞄一下,看在眼裡,繼續說:
「依我猜測,這裡面一定有什麼問題,老爺,依你看是不是要問一問他?」
拿報紙的手和看報紙的視線已經開始搖動了,金嫂聰明得很,趕緊出一計。
「老爺,我看這樣你覺得好不好?」金嫂俯過餐桌,降低音量,偷偷瞄瞄樓下有沒有動靜:「今天下午多倫一定要帶吃的出去,我呢,就跟平常一樣,嘮嘮叨叨,囉囉嗦嗦一大堆,等多倫前腳出去了,我後腳就跟出去,看看他到底把吃的送到哪去?老爺,你看怎麼樣?」
程子祥著實慌的很,才為了那個三十歲的女人打了兒子一頓,現在,舊的問題還凝結在那兒沒解決,又出了新問題了。
「老爺,搬點吃的出去事小,就怕裡面有什麼問題,所以,老爺,你看我剛剛說的那方法是不是可以試試?」
程子祥再沒有功夫憋了,一個禮拜來所堅持的尊長面孔,已經叫新的問題打敗了。放下報紙,喝了最後一口稀飯,拉開椅子,丟下一句話:
「晚上回來把情況告訴我,叫老張把車子開出來,我上班去了。」
這是怎麼樣的一對父子?金嫂望著程子祥的背影,苦笑的搖搖頭去吩咐老張。
聽到汽車按喇叭和園丁老王關鐵門的聲音,金嫂兩條細瘦的腿,匆匆地跑上了樓。
「多倫,出來吃早飯啦。」
門沒開,金嫂的尖嗓門又叫一遍。
「老爺已經走了,再不吃,稀飯都涼了。」
門開了,程多倫雙手插在衣袋裡走出來,一屋子煙氣從裡面冒出來,金嫂皺皺眉,嘮叨了起來。
「怎麼得了喲,煙抽得這麼凶,你看看,跟老煙槍有什麼差別,嘖嘖,這還是大清早呢。」
手插在褲袋裡,程多倫沒理金嫂那堆嘮叨,下了樓,坐到餐桌前,端起已經盛好的稀飯。
「你瞧你們父子倆像什麼,跟冤家似的,有什麼了不得的事,就是不在同一間屋子碰頭,真是的。」
唏哩呼嚕的喝完了一碗稀飯,程多倫拿起報紙,一頭栽在沙發裡,翻了兩下,看金嫂進了廚房,他走到電話機旁,撥了舒雲的電話號碼。
差不多響了七八下,才接通,那邊的聲音傳過來,程多倫馬上湧上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