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唉,不知他在哪裡,又在做什麼,他雖吝嗇小氣,到底也是個大少爺……他若在路上病了,唉……」
趙思齊與杜劍橫對視一眼,都在心裡歎息:「唉……果然這般認真,時時都念著那人,看這情形,就算找到了人,也未必死得了心啊!」
****
他們身在宮外,也料得到宮裡已經翻了天,只是未曾想到太子殿下這次竟怒得痛下殺手。以皇上之仁,自然不准他隨便殺人,但經過他一番密談,一五一十講了那關大少這些年暗地裡做的可疑之事,第二日宮裡就帖出皇榜,公開通緝那在逃的關天富,凡舉報密告者,賞黃金千兩。當然,關大少是要活的,被定下死期的,是關大少的兩個姐姐和一個弟弟,還有若干跟他關家沒有什麼關係、早已出了五服的遠方親戚。
皇榜上說得明白:關天富一介草民,私藏巨財,勾結外敵,意圖謀反,此謀逆大罪當誅連九族。若自首投案,可赦免他家人不死,只取他一人的腦袋,若繼續潛逃拒不歸案,他關家無論老小,只要在九族之內的,全部秋後斬首。
開國的先皇登基時就已廢除了「誅連九族」一罪,當朝皇帝為了此案竟重開這道極不人道的大刑,京城中人人自危,都把那關大少恨得滿頭包,更別提那姓關的一大家子人,蹲在大牢裡整日哭泣哀告,哭得累了便不住咒罵那害人性命、自己卻溜得不見人影的關大少。
關大少這些日其實也不好過,他跟黃鳳兩人早就遠離了繁華市鎮,一路向著黃鳳學藝的山中而行。兩人不敢與人照面,連一路上換的馬都是偷的,只是每次牽走別人的馬之時,關大少都會留下相應的銀兩。這等非常時期,他連銀票都不敢用了,身上帶的銀子雖不多,好在兩人吃住俱是自己動手,那點零碎的銀子倒也夠花。
到最後那道皇榜帖出之日,他們已行近那座山下,其地人跡罕至,隔好幾里才住那麼一兩戶以打獵為生的人家,官家皇榜哪裡貼得到。山路極陡且窄,馬匹是奔不上去的,他們便把騎的馬在山下放了生,然後用上自己的兩條腿。
關大少雖身無武功,這些日的流浪奔波反而讓他身子強健了些,爬了好幾個時辰才跟著黃鳳一起坐下休息。兩人在半山腰的一個山洞裡過了一夜,第二日繼續往上爬,越往上越是無路可走,最後還是黃鳳背著他使了一陣輕功,兩人才總算到達黃鳳從前所住之處。
她師傅常年在外仙遊,這等春光大好的季節自然不在山裡,黃鳳高高興興把師傅的居處收拾好給了關大少住,道是師傅向來不拘小節,就算日後也不會見怪,讓關大少只管安心住下。
關大少起初的幾日還是住得很高興的,此處風景怡人、山青水秀,有黃鳳陪在身邊,也不擔心什麼傷人的猛獸,用來養老再好不過。可住了個十來天以後,他竟是渾身不自在起來,心中牽掛他的生意他的商舖,還有他最重要的那件事。
他每日裡只能無所事事的打著那個小算盤,身上帶來的也只有一本帳,算過來算過去,帳上的那些銀子卻是動不了半點,他終於開始長吁短歎,整日裡愁眉苦臉,晚上的覺也睡不好了。
黃鳳看他這般情形,也猜到他是掛心那件事,自告奮勇下山打探消息,也好聯絡那些各地的主事之人。他求之不得,連連道謝,黃鳳卻道他既已把這件事交託於她,這便也是她的事了,再無須對她說那個「謝」字。
他大是欣慰,又一次暗歎自己果然沒看錯人,他平生也算見過不少才華出眾的名士,但無論是何出身,都免不了一點功利私心,只有黃鳳妹子最合適做下一任的當家人。
他所看重的那件事,不折不扣便是他關家祖訓中頂頭一條,向來只被關家的當家人所知。關家富足幾代,累積的巨財確實是富可敵國了,那些銀子既然不在錢莊之中,自然是有個去處的。
****
此事說來話長,其實也簡單,關家祖上第一代富商原是個還俗的和尚,雖出了佛門卻佛心不滅,憐憫天下窮苦百姓。他叛出佛門,破的只是一條色戒,平生最愛的便是普度眾生,對身外之物本不重視,只道取之於民用之於民而已。
行了大半生的善,他越行越歡喜,到晚年時還召集了歷年來所知的數名同好,成立了一個秘密組織專司情報收集和安排發放賑災財物,其後直到本朝百年不墜,即使戰亂時亦然。
之所以秘密行事,蓋因那善名是不能出的,他行善已久,早發現善名一出便有好些官兒和當地名紳上門來表示嘉許,其後再捐善款,就要從他們手上代辦了,而銀子只要一到了那些官兒手上就會層層剋扣。
這麼下來,分到百姓手裡的委實寥寥無幾,早已脫離行善之舉的本意。凡組織內的各地主事人,也都對此等情形知之甚深,因此眾人並無異議,從災情核查到善款發放俱是行事極為隱秘,多年來人手充足、井井有條,配合十分默契。
組織發展到關天富父母這一代,已是大得貫穿南北,連縱全國了,當家人自然也是越來越累。他父母全心投在這件事裡,心力交瘁之下,都是早早便亡了,他還是個小小少年時,就不得不受了當家的重任,聽聞此事時只有如晴天霹靂。
即要行事隱秘,又要錢銀充足,事務繁多不說,還得不停賺取更多的錢銀以做後備之用,他自小愛財如命也是不出奇了。他日復一日累得半死,竟沒有半點時間交朋結友、附庸風雅,且以他關家財富之多,組織之大,朝廷若知曉了定會猜忌,到時還不知是個如何下場。
他遵從父母的遺願,跟兩個姐姐一個弟弟都早早的分了家,以免將來被他拖累,可若說要散了組織,他是從來也沒有想過的。
天地不仁,苦的從來只有百姓,前朝也好,本朝也好,哪朝哪代皆是如此,關家世世代代聚了如此一大筆財富,若不取之於民用之於民,便等同於幫了那不仁的老天一齊欺負百姓,這等事他無論如何做不出來。
況且從小吝嗇慣了,掙錢也掙得慣了,如今倒也累慣了,不累的日子反而過不慣。他關家雖產業無數、金銀滿缽,無奈他這個當家人拿著銀子也只會想著節省,自己用不上的死物,拿給旁人卻可以改天換地,正是何樂而不為也。
只有一條令他極為頭痛──他太過吝嗇的習性使得他年近三十尚未成婚,眼見是難得有姑娘願意嫁他了,不得不提早安排下一個當家之人。
自從與黃鳳結識,他很是喜歡這個天性淳樸的妹子,平生所見未有她這般不藏半點私心的好人,他自己是遠遠比不上的。
關家祖訓之中倒未曾提及不可將大當家一職交給外姓人,也未曾提及不可交於女子,就算提及了……他關天富既是這一任當家之人,自然有權破例。
況且如今太子殿下已對他動了殺機,於公於私都要致他於死地,他關家財富勝過本朝國庫,即使沒有阿昭那件事也是大大的危險。
那些錢財說到底本不是他關家的,而是無數百姓的血汗,要他散盡銀子以求自保,他是萬萬不能。
橫豎便是捨了這顆項上人頭吧,也算回報阿昭待他的一番情意,關大少輕輕一歎,腦中浮起那少年靈動活潑的可愛神情。
他關天富自小到大,未曾嘗過什麼真正的人生樂趣,唯有那少年罵他帶來了幾許私下裡想到時會臉紅心跳的滋味,日後待他身死,那少年也許會傷心一陣子,過些時日也會忘了他吧……即便如此,他也算不枉此生了。
他本以為來到人世一遭,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遵循祖訓,那少年卻令他這一生有了別種景致,那些不願與人說、只願自己一人獨享的微微酸甜,竟使得他回想起從前那些時日便覺全是虛度。
那少年如今在做什麼?可正在為他不告而別的離去傷心憤怒?關大少再歎了一聲,自懷中摸出那枚玉環來。那玉環的成色乃是極品,做工也絕頂精緻,他第一次細看時便知是御用之物。
上面刻著一個小小的「昭」字,字跡甚為拙劣,顯是阿昭年幼時自己刻上去的。就因為這個「昭」字,他那時已猜到了阿昭的身份,若那時就避而遠之、離開京城,想必不會這麼快惹來殺身之禍吧。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心裡到底有沒有後悔。
關大少獨自一人在山上待了幾日,日子清淡無聊,來來回回也就想著這些平日裡沒有時間去想、也不敢多想的私事。
待到四五日之後,黃鳳已自山下回了,一回來便神色鄭重的對他說了兩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