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他高興,又不傷害到什麼人,我們應當成全。」
貞嫂點點頭。
這時電話來了,正是王子覺。
松山說了幾句,「是,是,明白了。」掛上電話。
貞嫂看著丈夫。
松山說:「王先生叫他們兄妹一起到王宅工作。」
貞嫂不出聲,果然不出那女孩所料,她是談判高手,以退為進,她是街童,自然有街頭智慧。
她十分聰明,看準王子覺會答應她的條件,這麼說,她的一切不經意,都是刻意經營。
貞嫂有點慚愧,是她太多心嗎,像所有人一般,她對於別人的好運,不甚認同。
晚上,她睡不著,對松山說:「王子覺看中了那女孩。」
松山以一連串響亮鼻鼾回覆她。
在穀倉,那兩兄妹也沒睡好。
忍之問:「那王子覺會答允嗎?」
恕之忽然笑了,瞇著的雙眼罕見地露出媚態,「沒問題。」
忍之凝視她,「有時,連我都有點怕你。」
恕之握住他的手,「你若不再愛我,才會怕我。」
忍之苦笑,「有什麼是我不為你做的,你說。」
「我明白。」
「可是你心中仍然存疑,這是狐狸的天性。」
恕之躺臥在他胸膛上,緊緊摟抱他,落下淚來。
他們可以離開這間穀倉了,穀倉裡有一股動物氣息,以前,這裡可能養過牛羊,不過他們也是動物,可能只有更原始更野蠻。
他們緊緊擁抱,不再說話。
天漸漸亮了。
貞嫂在松鼠餐廳等他們兄妹,她比往日更留心觀察二人,只見他倆照常操作,如有默契,不用開口也知道對方心意。
無論怎樣看,都不像壞人,那樣年輕,長得端正,身世又如此可憐。
他們低著頭,眼神並不接觸,是,一雙眼睛最易出賣心事。
貞嫂說:「王先生答允你們兄妹一起到王宅工作。」
這時,恕之忽然握住她兄弟的手。
貞嫂看到忍之輕輕掙脫妹妹的手。
「你們要爭氣,好好學習。」
恕之連忙點頭,臉上並無太大喜悅,當然也沒有不高興,精緻五官與大眼,這時更像那種古董瓷面娃娃。
「今日傍晚,你們就可以搬過去,要記得身份,我與松山是你們的什麼,不要叫我們失望。
恕之答:「明白。」
貞嫂看著那年輕人,「你呢。」
忍之連忙說:「我會努力工作。」
貞嫂歎口氣,一切由她收留這一對年輕人而起,她要負責任。
一整天兄妹不停工作,知道要走了,再從頭到尾把小小餐車清潔一遍,把桌底年輕客人順手黏在那裡的口香糖一一用笑道子撬起。
都要走了還這樣小心留神,分明是負責任的好青年。
但,他們到底是誰呀,他們又從什麼地方來?
兩人把穀倉閣樓也打掃乾淨,穿過的衣裳,還給貞嫂及松山。
他倆等王宅的司機來接。
第四章
兄妹背對背坐在門口,雪片如鵝毛搬落下,恕之伸出舌尖,把雪片舔進嘴裡。
貞嫂站在店門送他們,只見他們頭上肩上漸漸積雪,黑色簇新大吉普車終於來了,年輕人讓妹妹先上車,把一隻包裹丟上後座,他也上車,重重關上車門。
兩人都沒有回頭看。
真的,貞嫂想,有什麼值得回頭的呢,一輛餐車,最低工資,工作油膩忙碌辛苦,手背上時時燙起水泡,只有松氏兩夫妻才會在這種地方捱到老做到老。
一般是做工人,王宅應該舒適得多,固定工作時間,支月薪,宿舍肯定有窗的。
在車上,恕之握緊兄弟的手,忍之又輕輕掙脫。
車子駛近王宅,那是一個牧場式莊園,建築物紮實美觀,男僕打開門迎出來。
他把他們接到池塘邊一間小小獨立客舍,「王先生請你倆暫時住在這裡。」
推門進去,兩房一廳,木地板皮沙發,暖氣十足,什麼設施都有,廚房裡滿滿放著食物。
三個月內,從山坡邊爛車住到穀倉,又自穀倉搬進王宅,際遇像做夢一般。
忍之一言不發,脫下外套,抖掉雪花,切開一桌子水果,狼吞虎嚥,全部吃光。
他注滿整個浴缸熱水浸浴,滿意地呀一聲,待他起來時,浴缸邊有一圈黑色污垢,難怪,在穀倉老是沖不乾淨。
忍之查看兩間寢室,把稍微寬大那間讓給妹妹,他自己鑽進被褥,再呼出一口氣,蒙頭大睡。
明日的事,明日再算。
曾經死裡逃生的人都明白,人力有限,豁達有益。
恕之把頭髮仔仔細細洗了一遍,揉干,累得說不出話來,伏在床上。
松氏夫婦是好人嗎,兄妹自早上六時做到晚上九點。中午只得三十分鐘吃飯,無假期保險醫療,但最低工資只算八小時一天。
毋需壞人也懂得計算刻薄夥計。
年輕人不覺得他欠松鼠餐車任何人情,他睡得很熟。
恕之沒那麼幸運,她老是像聽見有人敲門,夢中下床去打開門看視,卻是一具活骷髏,它伸出手來,一節節骨骼清晰可見,它的指節碰到恕之的臉頰,它開口說話:「你怕嗎」,恕之輕輕撥開它的手指,她答:「他朝吾體也相同。」
她醒轉,天還沒有亮,床頭鍾指在五點半,正是她過去兩個月起床的時間。
恕之打開衣櫃,看到掛著許多米白色衣物,裙褲毛衣大衣外套全有,但一律色系,想來,王子覺一定喜歡這個顏色。
她選一件短袖毛衣及運動褲穿上,為忍之清理廚房及浴室。
這時,有人按鈴,恕之一怔,可是那副骷髏骨頭來找她?
開了門,卻是一個女僕,她說:「深小姐,我來打掃。」
原來王宅還吩咐人來服侍他們。
恕之點點頭,曾經一度,她與忍之也過著這樣舒適的生活,好吃好住,有僕人侍侯。
此刻忍之仍然呼呼大睡。
女僕做好早餐,輕輕說:「王先生請你十時正過去一下。」
恕之點點頭。
女僕插好花放下報紙走了。
多久沒看報紙,恕之攤開新聞版細細讀頭條,然後默默翻過,去看廣告。
背後傳來忍之聲音:「有什麼新聞?」他起來了。
他穿著白色浴衣,露出深棕色皮膚及碩健V字上身,看真切了,同恕之不一樣,他並不是全亞裔。
恕之回答:「沒有新聞。」
「那即是好新聞。」
「事情彷彿冷了下來。」
「別小覷他們,那是他們每週四十小時的工作。」
「我已厭倦逃亡。」
忍之走過去,「噓,噓,別聲張。」他緊緊摟住她。
「讓我們找個地方躲起來。」
忍之說:「你瘋了?身邊只得兩千元工資,走到什麼地方去?這裡是最佳藏匿地點。」
恕之掩著面孔。
「聽著,你到王宅來,目的不是做管家,我也不是來做花匠的,或是車伕。」
恕之放下雙手。
「你要盡快叫王子覺與你正式結婚,稍後,你可承繼他所有財產。」
恕之忽然笑了,「你講得太容易。」
「來,深小姐,吃早餐。」
恕之抱著雙臂,「你胃口奇佳。」
他也笑,「飽著肚子總比餓著肚子好。」
他倆的話多起來。
那邊,在松鼠餐車,松山與貞嫂正在見新夥計。
有著油膩染金髮的少女帶著隔夜面孔來見工,唇上還殘留著深宵舞會的紫色口紅,一直追問是否可以獨佔小費,她身上的手提電話響了又響。
貞嫂叫她走。
她氣惱,再也找不到像恕之那樣好的員工,她只得自己來。
這時,有兩名穿深色西裝的男子推門進來。
貞嫂斟上咖啡,「我們做得極好漢堡三文治。」
那兩人問:「你是店主?」
貞嫂覺得奇怪,「我是店長。」
其中一名取出一張照片,「你可見過這兩個人路過?」
照片在一艘遊艇上拍攝,一對時髦年輕情侶,歡笑滿面,背對背坐在甲板上,一身陽光。
貞嫂看一眼,笑了,「鎮上沒有這樣似電影明星般的人。」
「請看仔細點,他們或許打扮不同。」
「這對男女犯了什麼事?」
「訛騙,傷人。」
「啊,謀財害命。」
黑衣男子點點頭,「這位太太說得好。」
「松鼠鎮風平浪靜,沒有這種壞人。」
他們只得歎口氣,「請來兩客三文治。」
貞嫂忽然問:「你們是什麼人?」
其中一人出示特別罪案組警章。
貞嫂點點頭。
松山問:「什麼事?」
貞嫂提高聲音:「兩位要漢堡三文治,蘋果餡餅由店裡請客。」
兩個黑衣人匆匆吃完午餐,離開餐車,繼續在路上問貨車司機等人可有見過照片中那對男女。
眾人均隨意看一眼便搖頭,事不關己,己不勞心。
松山問:「尋人?」
貞嫂看著窗外,半晌兩個黑衣人登上一輛黑色房車駛走。
她回答丈夫:「找一對約莫廿多歲的犯訛騙兼傷人男女。」
松山悚然動容,「啊,千里追蹤。」
「我現在想起來,照片中那對男女,有些熟悉。」
「可是見過他們?」
「不,不是臉容,而是……一時說不上來。」
「他們可是遊客?」
貞嫂低頭沉吟:「一時想不起誰。」她喃喃自語。這時有人推門進來,「可是請侍應,時薪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