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心師弟,你不舒服?」
一道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引回他一時迷亂的心神。茫然看了眼坐在身邊的僧人,容貌不太清楚,只覺得頭上光亮異常。
他素來沉穩,飛快收斂心神後,對問話的僧人點頭一笑,「多謝邪見師兄關心,沒事。」
「沒事就好,看你剛才的樣子,臉色全白了。」邪見見他談笑尋常,也不多問,只道:「這些日子似乎不太尋常,還是小心點好。」
「是。」
因堂中已安靜下來,兩人不再多言。
對於山下少女死因蹊蹺,玄智認為自有官府查辦,伽藍眾僧不必諸多生事。各殿首座禪師又討論一二,亦紛紛認可。
接著,不外乎執事僧稟報伽藍事務,諸如藥師殿的樑柱需要修茸,庫頭闡明出入歲計之事,或園頭要開畦種芽,建議五月半種蘿蔔、六月半種秋黃瓜之類。
大事小事,無一能人空門化心的耳,只有淡淡的花香,總縈繞在唇邊不曾消失。
四天後,空門化心趁著黃昏齋飯時間,靜坐在禪堂內。
晚鐘敲響,伽藍內古樹參天,禪房寂靜。此情此景,曾有偈雲——長松翠竹兩交加,明月清風共一家,古殿夜闌人寂寂,飛蛾翻翅落燈花!
堂上佛祖寶相莊嚴,耳邊雀音啾嗚,一派祥和。他的心,卻祥和不起來。
「化心,不去用齋?」禪門輕扣,玄智走進來。
「師父!」穩坐蒲團,空門化心睜開眼,見玄智脫了鞋,盤坐在身邊。「師父,徒兒已許久未曾與您坐禪了。」
「嗯。」斂眉笑了笑,玄智突道:「何為坐,何為禪?」
傾頭微頓,空門化心明白玄智另有他意,斂緊下顎想了想,「祖師曾說過,此法門中,無障無礙,外於一切善惡境界,心念不起,名為坐;內見自性不動,名為禪。」
玄智閉目傾聽,微微點頭,「還有呢?」
「若要坐禪,需得禪定。外離相為禪,內不亂為定。外若著相,內心即亂;外若離相,心即不亂。本性自淨自定,只為見境思境即亂;若見諸境心不亂者,是真定也。外禪內定,是為禪定。」空門化心徐徐說道。
玄智點頭,睜眼熠熠的看向他,「化心,你外型為禪相,卻內心不定,坐不得禪。」
空門化心斂眉低頭,知道師父察覺了他數日來的異樣,迷惑的問:「徒兒……徒兒的心……有蕩。」
「為了寺中其他師兄的指責?」自青蚨與鎖悲打鬥後,各殿首座對此事皆有微辭,鎖悲妄動嗔念,被罰剖靜坐思過堂十日。又因青蚨是為化心而來,眾憎將不滿全怪在他身上。
「不是的,師父。」空門化心搖頭微哂,眾僧的指責從來不曾入他的耳。「是為……」吞吐了半天,他不知如何開口。
玄智歎了歎道:「化心,我佛二祖慧可見初祖達摩時,曾言:『我心未甯,乞師與安』,初祖說:『將心來,與汝安』,二祖愣了一會兒說:『見心了不可得』。當時,初祖說什麼?」
愣了愣,空門化心晏晏一笑,「初祖說,如此甚好,我與汝安心竟。」
「化心,要為師替你安心嗎?」
「師父何出此言?」
「你心有蕩,心不安,可是為了那位姑娘?」
「是劫嗎,師父?」
「劫者又可謂之賢,大乘經三世三劫,劫初起時,生青蓮花數千朵,仍告訴紅塵人間,世界上有千佛現身。劫,也是緣。」
空門化心低頭沉思起來。
「化心,知道為師為什麼遲遲不為你剃度?」
「徒兒不知。」
「汝心未開。」玄智望了望跳動的油燈,喟歎一聲,「你佛心未開,雖能萬法自在於心,卻拿得起,放不下。」
「放不下?」空門化心低喃,不解。
「所謂能淨即釋迦,平直即彌陀。煩惱是波浪,毒害是惡龍,虛妄是鬼神,貪嗔是地獄。」玄智看了眼垂頭的徒弟,道:「為師已記不得第一次見你是何模樣了。」
聽了他的話,空門化心眉尖一擰,「師父……師父記不得,徒兒卻難以忘記,至今記得第一次見到師父的模樣。」
「因為你記得,所以放不下,時時夢魘擾心。」玄智輕緩的語中帶上薄責,頓了片刻,突道:「化心,你閉上眼睛。」
空門化心依令合眼。
玄智道:「在你心中,為師什麼模樣?」
沉吟須臾,他回道:「師父身體健壯,黑眉蒼須,雙目瞿爍有神。」
「鎖悲是何模樣?你那遠遊在外的念化師弟又是何模樣?」
「鎖悲師弟精瘦筆挺,念化師弟稚氣可愛,一副少年郎的模……」空門化心的聲音越來越弱,提到念化的喜悅慢慢斂去,神色剎那間染上一抹倉皇。
「你是悟到,還是看到?」見他神色微變,玄智知他已有所頓悟,「不悟,即佛是眾生,一念悟時,眾生是佛。化心,你睜眼看看,為師已不再是二十年前黑眉蒼須的樣子,念化十年末見,也定不是稚氣的少年郎模樣。你的心是閉的,你的眼是閉的,你還讓自己停在二十年前哪!化心,睜眼看看吧!」
他緩緩睜開眼,是一張陌生又有點熟悉的臉,眼角與額上有了皺紋,眉須顏色全白,已不若當年黑白交雜的蒼色。
不一樣,與他腦中的完全不同,師父……老了啊!
空門化心心中微微一酸,神色竟顯現出難得的激動,「師父,要徒兒忘掉二十年前的事是絕對不可能,我親眼目睹、親耳聽到,甚至親手……不可能當什麼也沒發生過的,師父。徒兒只能讓它隨著時間變淡,讓記憶變得模糊,但它永遠記在腦海裡;若要變得一片空白,不能啊,師父!」
激動讓他眼中染上難得一見的恣狂,素來淡淡微笑的臉上,竟滿是一片邪魅之氣。
「休得胡說!」見他眼中異亮,玄智心中一驚,長歎,「有情來下種,因地果還生;無情亦無種,無性亦無生。」
空門化心被玄智大喝斥責,猶如嗚鍾在耳,眼中光亮慢慢隱去,閉目念過百遍靜心咒,心中漸漸平和,神色亦恢復如常;又聽玄智吟此一偈,不由得傾顏一笑。
此偈為五祖夜傳衣缽於六祖慧能所作,師父用此偈解他心結,真是萬句不離禪。
若要解,需得有結才行。他的心,真的有結,真的需要解?
二十年來,從不認為心中的夢魘是心結,只不過有些煩惱。或許,他只是在歲月的流逝中,讓一層層的新事新物包裹住它,其實它安安穩穩的藏在內心深處,牢固不摧,明知是魘、是心魔,他仍丟不開?
如今丟不開的,又多了一個青蚨?
「師父。」低低叫了聲。
玄智看他,眼中是慈悲,也是明瞭。
「你只問為何遲遲不予徒兒剃度,現在,何不問徒兒,要不要剃度?」空門化心恍然回神的眼中澄澈如水。
默默看他半晌,玄智突然拍掌笑了笑,穿鞋站起,「有何可問?」
院外,隱隱傳來長板嗚,風過無聲,苔上落花無數。
師徒二人又輕輕交談了數句後,玄智走出禪堂。
眾僧行過時,皆見住持面帶微笑,喜樂而忘形。走進禪堂,只見香燭閃動,檀霧輕繞其中,並無一人。
睜眼看看!
師父既然說他拿得起、放不下,他就不用放了,睜眼看清楚即可。
盯著蔥綠古松,看著行走沙彌,空門化心正想著青蚨為何數日不來。
照理,就算惹了再大的禍,隔了三四天她依然會興匆匆跑來,弄得護法堂滿地經書。幸好經書是他閒時自抄的,若是藏經殿的原本被她踏出鞋印,他第一個被藏主師兄劈成梅花樁種進田里。
她不只一次說過討厭他,第二天她照樣笑瞇瞇的來。
這次,時間有點長,都五六日了也沒見青蚨上山,今兒一早,他特地跑到伽藍大門觀望,希望能看到跳躍在滿山綠意中的火焰。
啊呀,他竟然一心數著日子,真是罪過。
嘴角掛著過於愉悅的微笑,空門化心拐過齋堂,撞上一具堅硬肉身。
「師、師兄?」來人結巴叫著,聲音暗含緊張。
許是不夠強壯,空門化心被撞得趔超搖擺,也定眼看清了來人是誰,「鎖悲師弟,你可以出思過堂了?」
睜眼看,仔細的看,他目不轉睛的盯著鎖悲,不時點頭又搖頭。
精瘦筆挺似乎與鎖悲搭不上邊,鎖悲與他差不多高,膚色較深,濃眉大眼,頭上光滑如鏡,上有九個白色香戒,穿著武僧的短式僧衣,腰間束了帶,看得出結實的肌肉……伸手比比自己的胳膊,再覷覷鎖悲媲美敲鐘錘的粗臂,他再次肯定,精瘦與鎖悲絕對搭不上邊。
「師、師兄看什麼?小僧身上、身上有什麼奇怪?」鎖悲跟隨他的視線從上掃到下,很正常呀。
「哦?不,沒什麼。」打量完僧鞋,空門化心一笑,「恭喜師弟出思過堂。」
「師兄不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