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加快腳步,直到趕上那對男女才停下來。她彎著腰,兩手撐著膝蓋,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經過這一場人狗馬拉松,她早已雙頰泛紅、汗流浹背。
「你這個可惡的小傢伙,存心害我丟飯碗嗎?」她邊抱過小狗邊數落,將小狗圈在腋下的同時又把牽繩在手腕上繞了幾圈,這下牠插翅也難飛。
「先生,真是太感謝你了,我追──」她抬頭,卻如遭電擊,再也發不出聲音。
剎那間,時間彷彿凍結住了。
那張臉,那張輪廓分明、宛若雕像的臉,那張她以為這輩子再也無緣見到的臉龐……
他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她是在……作夢嗎?
佳瑋心跳停止,忘了呼吸,薄薄的霧氣在眼眶中擴散,然後她對上了他的眼睛──一雙漂亮的狹長眼眸。
可是……可是那雙鳳眸卻不具任何溫度,如此熟悉,又那麼陌生。
驀地,她想起了什麼,粉臉在頃刻間刷白。
下一秒,她掉頭,再度狂奔。
「奇怪的女人……明明要道謝的,怎麼突然像見到鬼似的跑掉了?」Vivian一頭霧水,轉頭看向身邊的辛壑,這一瞧,心裡更迷惑了。
他一動也不動,深不見底的星眸只是定定地注視著那抹漸行漸遠的身影,英俊的側臉卻像罩上了一層厚厚的寒霜,沒有任何表情。
辛壑向來是個善於隱藏情緒的男人,可是她從來沒見過他這副模樣,那麼冰冷,那麼難以親近。
「你認識她?」她試探性地問,同時也想起剛剛一聽見那位小姐的聲音,辛壑就莫名其妙地僵在原地,這使她更加好奇。
辛壑收回視線,淡淡道:「不認識。」
「是嗎?」她若有所思地打量他,接著說:「我倒知道她是從哪裡來的。」
「妳認識她?」他挑眉反問。
「人我是不認識,可是我認得她身上穿的衣服,那是一家叫Carli的精品店的員工制服,八成是新來的店員。」
店員?!
「妳確定那是店員制服?」辛壑忍不住詫異,從容、自持的假面具終於出現一道裂縫。
她,明明應該是個富家少奶奶,怎麼可能會去當店員?
「我是那家店的常客,百分之兩百確定。」Vivian顯得興味十足,神情愉快。
嘿嘿……原來這個沒心沒肺的辛大醫師也有失去鎮定的一天啊!
第二章
苗佳瑋瞪著低價購買來的二手電腦已經一個多鐘頭了,螢幕上仍是空白一片,截稿日就在兩天後,手邊的原文稿件她翻過了,但一個字都沒讀進去。
翻譯稿件,是她的兼差工作,店員的薪資低得可憐,所以她總在下班後的晚間,做些文件翻譯以增加收入。
然而今晚,所有的英文字母,在她眼中都像火星文……事實上,自從下午不期然地遇到那人後,她就一直恍恍惚惚,甚至想不起自己是如何熬過剩下的工作時數,如何回到家。
他不是應該在紐約嗎?為什麼今天會出現在她眼前?
他不認得她了嗎?為何那雙她曾經如此熟悉的眼睛,會讓她感到如此陌生?
像是要確認什麼似的,佳瑋拉開了抽屜,從裡頭拿出一個小小的紙盒,盒子裡是一條項鏈。
這些年來,她一直戴著那條項鏈,直到……直到上星期。
一陣隱隱的刺痛襲上心口。九年了,她以為自己早已淡忘了他,但是今天下午的巧遇,證明她錯了,徹徹底底地錯了。
更糟糕的是,她居然像個懦夫似地拔腿就跑。
「苗佳瑋,妳真可恥!」腦袋頹喪地垂到桌面上,她實在無法不唾棄自己。
她也不知道為何會演變成那樣,只知道在震驚之餘,她想起了自己瘋婆子似的狼狽模樣,想起了那位親密地站在他身側、如花似玉的小姐,想起了當年……
她負了他。
然後兩條腿就自行有了動作!落荒而逃。
曾經假想過千萬次與他重逢的場景,卻不是像今天那麼弄、那麼烏龍啊……
「姊,妳在幹麼?」
「嘎?」思緒被打斷,佳瑋嚇了一跳,匆忙把項鏈壓在英文稿件下。
「我叫了妳好多次都沒人應。」苗小弟出現在書桌旁。
「我、我在工作,沒聽見……」
苗小弟也沒多問,只說:「我沒錢了。」
「我前兩天不是才給你一千塊?」
「光是買教科書就花掉一大部分了……」苗小弟別開眼,沒有看姊姊。
佳瑋理解地點頭。雖然有些心疼,但是弟弟才高二,高中生本來就有許多這類開銷。她拿出錢包,遞給他一張千元鈔票。
「這麼晚了你還要出門哪?」她注意到弟弟一副外出的打扮。
「我晚上在同學家過夜。」苗小弟低著頭,補上一句:「一起溫習功課。」
佳瑋好感動,她這個不小心在高中留級一年的弟弟終於開竅,懂得上進了!
「別熬夜熬太晚。」她又抽出一張五百元鈔票。「把這拿去,肚子餓的時候買宵夜吃。」
「姊……」
苗小弟猶豫不決,像是不確定該不該接下鈔票,這時電話響了。
「你還發什麼呆啊?」佳瑋把鈔票塞到他手中,把他朝門外推。「我去接電話了,你好好用功,加油。」
佳瑋跑向電話,沒發現弟弟在出門時臉上所顯露的罪惡感。
「喂?」
「下班了?」
電話中傳來溫和的男中音,佳瑋的腦子空白了幾秒才聽出對方是誰。
「學長……」
「沒認出我的聲音啊?」對方輕鬆地取笑她,接著又道:「不是要妳別再叫我學長了?」
「啊……好,啟、啟鴻。」佳瑋老實地點頭,彷彿這樣對方就看得見,可是叫
學長叫久了,一時要改口還真不太習慣。
周啟鴻是她大學時代的學長,三年前碰巧遇上了,自那時起,他就一直對她非常照顧,人很熱心,不僅替她找公寓、搬家,連翻譯的兼差也是他介紹的。
上禮拜,他對佳瑋表明心意,希望兩人能開始交往。佳瑋先是嚇了一大跳,但後來還是答應了,因為她也喜歡他,常覺得他是世界上最好、最溫柔的人。
「今天一天還順利吧?」
只是很簡單的一個問題,佳瑋卻答不上來。
今天……今天她在大街上追狗追得快斷氣,然後卻碰上了一個她最意想不到的人,前一秒,她高興得幾乎落淚,下一秒,她卻抱著一隻狗倉皇地溜之大吉……這樣的一天,算順利嗎?
「佳瑋?」
她連忙回神,說:「還不錯,沒遇上難纏的顧客,店長也對我滿好的。」
佳瑋很心虛。她討厭撒謊,可是謊言就這樣冒了出來,她也說不出原因。
「妳現在忙著翻譯吧……我給妳帶宵夜過去好了。」
「不、不用了,我晚上吃得很飽。」
兩人又多聊了幾句,佳瑋掛上電話,心中卻很內疚。
啟鴻學長一直都對她那麼好、那麼關心她,相較之下,她真的是個很差勁的女朋友,一點自覺也沒有。
她走回書桌旁,把那條項鏈收回盒子裡,想了想之後把它放入最底層的抽屜,最深的一個角落。
經過了這麼久,她終於又交了一個男朋友,而總是廣受異性青睞的「他」,顯然也有了一位美麗的女伴……無論如何,今日的相遇只是偶然,他們以後不會再有交集,過去的事就該被埋藏,多想無益。
但佳瑋沒想到的是,過去,可以被埋藏,卻無法被抹去。
九年前,紐約州長島區。
她覺得自己像頭大象……不,或許「酷斯拉」更貼切一些。
苗佳瑋?了眼足足矮了她半個頭的舞伴,只覺得自己好龐大。為什麼她要長這麼高?她今年十九歲,身高快一七四,以後是不是會長到兩百公分?
想著想著,腳下絆了一下。
「對不起、對不起!」苗佳瑋連連陪不是,這已經是她第N次踩到對方的腳,每次一走神就發生這種慘劇。
「沒、沒關係。」矮小的年輕人咬牙充紳士,實際上痛得想掉淚。
柔美的管絃樂持續著,佳瑋戰戰兢兢地數著步伐,一抹頎長的黑色身影舞過她身邊,她的注意力一不小心又轉移了。
那個人跳得好棒……那麼地優雅、那麼地自然,彷彿他生來就是該穿著燕尾服跳華爾滋,教人移不開視線……
她正想看清楚那人的模樣,身前卻傳來一陣痛苦的悶哼。
「啊!」她驚呼一聲,原來她又踩到舞伴的腳了。
「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太不小心了!」
這回她的不幸舞伴已經鐵青著臉,不再吭聲。
好不容易音樂結束,年輕紳士立刻閃得遠遠的。佳瑋一點都不怪他,她真的很笨拙,舞會中第一個請她跳舞的人被她嚇跑了,八成也會是最後一個。
其實她不在乎,如果能選擇,她寧願窩在家裡看小說而不是跟一些陌生人跳舞、寒暄,她的舞跳得很差,跟人聊天也不知道該聊什麼。
在台灣的時候她就不喜歡參加宴會,原以為到紐約念語言學校的這一年能避開這類場合,沒想到還是躲不掉。爸爸特別來電要她代表苗家出席這個某富商千金的生日派對,雖然在場的賓客華人居多,她還是覺得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