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不是。
打從醫生宣佈小芃死亡的那一刻開始,他就無法接受這個事實,這幾天以來,他忙碌的奔走著小芃後事,但一再將自己抽離。
他還是不肯承認他在替小芃辦後事,他只是行屍走肉的安排著一切,不止是他,家裡所有人都不想承認小芃再也不會回來了。
可是,當公孫映文氣沖沖的對著他說那些話的時候,他再也控制不住內心的悲傷了。
他恨老天的殘忍,為什麼要奪走一條花樣年華的年輕生命?
他恨命運的無情,小芃才剛拿到珠寶設計的證書,正準備大展拳腳,死神卻這麼輕易的就帶走了她……
只是一個喝得爛醉的醉漢啊。
開著一輛不值錢的破車,卻這麼撞掉了他們的至寶,叫他怎能不怨、不恨?
「喂,雷榮森,你怎麼了?」
她被他看得心慌意亂。
好奇怪,他身上居然有股清爽又獨特的氣息,她不會形容,只知道她現在的反應不太正常,因為她的心跳得好快。
雷榮森沒有回答她,半晌之後,他才瘖啞地說道:「這些都是小芃愛吃的東西,這裡也是她最愛來的地方。」
簡單的兩句話霎時令她羞愧不已。
白癡!
笨蛋!
公孫映文,妳是白癡加笨蛋的綜合體!
人家在這裡悼念亡妹,妳在攪和個什麼勁啊?
這一切想必都被她破壞了……
天啊!她好想咬掉自己的舌頭以懲罰自己剛剛說的那些話。
懊惱的情緒蔓延開來,並且清楚的表達在她的臉容之上,才在死命思索她該對他說些什麼時,雷榮森忽然站了起來。
「走吧,喪禮的時間是十點,我們該回去了。」
一句話解救了她,她連忙跟著站起來。
忽然之間,她看到一架直升機轟隆隆的飛過來,飛到湖面上,湖水被槳翼打起巨大水花,機上垂下管子吸水,她忘了要走,一時看呆了。
這是怎麼回事?好像在演電影。
「每年都有火苗焚燒森林的事故,這是救火飛機。」雷榮森回答了她心中的疑問。
她點了點頭,還是覺得震撼又稀奇,所以看得出神。
沒多久,直升機吸飽了水,飛走了,留下在山谷中迴盪的引擎聲響。
「走吧。」他又說了一次。
因為直升機的忽來忽去,兩人之間的氣氛也沒那麼僵了,沿著來時路,他們一前一後的走著,探出頭來的陽光篩過梧桐的濃密枝葉灑在他們身上。
她拉緊披肩,小跑步的跟著雷榮森的步履,一種微妙的感覺撞進了她的心湖裡。
她沒有時間去分析,只是專心一意的,跟著他。
☆☆☆☆☆☆☆☆☆☆ ☆☆☆☆☆☆☆☆☆☆
喪禮在莊嚴肅穆的氣氛中進行,公孫映文看到了方家人的哀痛,凝視著碑上的十字架和方芃的名字,她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安息吧!
在另一個國度裡,應該會有更美好的恩典等著她吧。
寧靜的墓園之中,每個人都一臉哀痛的祭悼著亡者,瘦骨嶙峋的方老太太忽然挺著佝僂的身子,一個箭步上前,不停的槌打雷榮森,嘴裡痛嚎著,「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如果不是你,小芃也不會死……你把小芃的命還來,你把小芃還給我……還給我啊……」
公孫映文瞠目結舌的看著這一幕,懷疑自己是不是昨晚沒睡好,在作夢?
她的心裡有一百個問號,為什麼方奶奶說方芃的死是雷榮森造成的?難道方芃不是車禍死的嗎?
「媽!妳住手!」
方家的一家之主方年崧向前拉住自己母親,阻止道:「您不可以這樣打榮森,您不可以!」
方老太太悲憤的反問著兒子,「我為什麼不能打他?是他害死了小芃,他害死了小芃啊……」
方芃的雙胞胎弟弟方昕緊緊蹙著眉心,看著這一場鬧劇。「奶奶,姊是自己出車禍死的,這根本不關大哥的事,妳不要再無理取鬧了好不好……」
「你懂什麼?」方老太太立即打斷孫子不中聽的發言。「你們都被他偽善的嘴臉給騙了!是他教唆人去撞死小芃的,一定是他這個壞心腸的,他怕小芃分了咱們家的財產,所以就狠心做這樣喪盡天良的事!」
公孫映文霎時間懂了。
方芃的死與雷榮森一點關係都沒有,但是顯然他不為方家奶奶所接受,所以連方芃的死都可以怪罪到他頭上。
她本能的看著雷榮森。
他緊抿著唇線,昂然挺立於人群之中,一任老太太的拳頭雨點般的落在他身上,一句辯白的話都沒有說。
她看著雷榮森,瞬也不瞬的看著。
他比任何人都早,在湖邊送方芃最後一程。
然而,就因為他不姓方,所以得蒙受這種無理的不白之冤,老太太對他的態度是如此,想必在方家的日子他也不會太好過。
可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在他的身上,她一點都沒有感覺到陰鬱的氣息,沒有在他的黑眸之中看到任何一絲憤世嫉俗的影子?
她想到了她自己。
因為映武的不才,她理所當然的認為自己是大和集團的唯一繼承人,突然冒出來的公孫河岸,深深挫折了她從未產生過懷疑的自信。
爺爺對公孫河岸滿懷愧疚的愛令她非常無力,爺爺那根深蒂固的重男輕女也讓她忿忿不平。
她打從心裡討厭公孫河岸、排擠公孫河岸,甚至恨不得他死掉,恨不得這個人從未被找到過。
而公孫河岸是誰呢?
是她親大伯留在世上唯一的兒子。
他們是堂兄妹,他們的父親是親兄弟,血緣深濃,她卻沒有那個雅量接受他,也從來沒有伸出手足之情,接納他成為公孫家的一份子。
反觀雷榮森,為什麼和方芃姊弟沒有血緣關係的他,可以做到與方芃姊弟親如手足呢?
為什麼老太太對他的態度如此惡劣,他還能直挺挺的站在那裡承受責難?還能不帶一絲恨意?
不懂,她真的不懂……
二十七年來她認定的價值觀,開始產生了些微的動搖。
第三章
公孫映文發現自己莫名的在乎起雷榮森,是她來到蕾夢湖的第三天,方芃喪禮結束的隔天。
莊園裡還住著另外一位不姓方的長期客人,她叫宋雅扉。
宋雅扉是方芃的表姊,體弱多病,聽說好像有很嚴重、很嚴重的貧血,又聽說好像有無藥可救的遺傳性氣喘,還有一點先天性的心臟病。
總之,宋雅扉毛病很多。
要她形容的話,她只有一個看法--宋雅扉像林黛玉,連外貌也有幾分古典美人的影子,白淨清瘦,好像太陽一曬就會昏倒。
宋家人皆在巴黎,只有宋雅扉長期住在莊園裡養病,在昨天的喪禮上,黑壓壓的人頭裡,她並沒有特別留意宋雅扉,也不知道她住在莊園裡。
直到今天早上--
她被透過碎花棉布窗簾的朝陽給喚醒,她希望能陪陪尚在哀痛中的方家長輩,讓他們有個人可以說說話,所以早早就下樓了。
她看到餐廳的長木桌上,有兩個人對坐著在吃早餐,一個是雷榮森,一個是宋雅扉。
今天的雷榮森依然是一身黑色西服,款式變化不大,但料子好的衣服就算式樣再簡單,也會有獨特的味道,更別說身材挺拔的他是天生的衣架子了。
「妳還不認識雅扉吧,公孫小姐?」他紳士的招呼著她,替她斟咖啡,但……
沒錯,就是這句話惹她不快的。
親疏立分,他直呼宋雅扉的閨名,卻稱她公孫小姐。
「很謝謝妳趕來送小芃最後一程,我是小芃的表姊,常聽她提起妳,妳跟小芃形容的一樣漂亮。」宋雅扉對她頷首微笑,主動友善的把盛沙拉的碗遞給她。
「謝謝,」她接過大碗,撥了一些在盤中,水果沙拉很對她的味,她開始吃起來。
安靜的用餐是公孫家的規矩,她很習慣在餐桌上不說話。
吃掉了沙拉,換吃麵包,她聽到雷榮森與宋雅扉在商量一些喪禮的後續問題,並且閒話家常,沒有她插嘴的餘地。
「今年特別乾旱,不知道會不會有危險。」宋雅扉說著。
公孫映文百無聊賴的搧搧眉毛。
這是什麼意思,她聽不懂,不過人家又不是在對她說的,所以她也不需要懂。
「別擔心,鎮上有足夠的後備消防員,經過前年的山林大火,他們一直在積極的進修著。」雷榮森回答。
公孫映文仍然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麼,然而她也不想問,只是不悅的感覺又加重了。
這就是他們的待客之道嗎?好歹也該理理她吧,哪有這樣的主人家?
她獨自生著悶氣,向來被眾星拱月慣了,被冷落的感覺實在差勁透了。
哼哼,這個見鬼了的雷榮森應該看看她的那些追求者是怎麼把她捧在手掌心裡當稀世珍寶看待的。
「複診的時間是明天吧,我陪妳去。」不一會兒,雷榮森又說道。
宋雅扉的回答更柔了。「不用了啦,司機送我過去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