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變化可謂是驚天動地,金家的祖先眼看著時代一直在改變,只得也跟著變,卻不是很成功。
精於應付科舉考試的金家,對於猶如滔天巨浪席捲而來的西方浪潮,很明顯不但不會應付,並且有被吞沒的危險。
許多和他們一樣知名的官宦世家;比如郝家,就比他們來得聰明滑溜,很早就棄政從商,成功開闢另一個戰場。
金家後來雖然勉強跟上腳步,卻是一路跌跌撞撞,做什麼都不順利。他們學人開過洋行,幹過華人買辦,卻因為不懂其中的訣竅,而賠掉了近一半家產,這是金家第一次的危機。
第二次危機發生在民國創立以後,已經元氣大傷的金家,做出一個重大的決定──分家。
這個決定,幾乎將金家所剩無幾的元氣消耗殆盡。所幸金安琪的父親是家中的長子,分得了大部分的家產,才能勉強在上海灘立足。
「哼!」
只是這個優勢,似乎也沒能維持多久。
在長時間有如無頭蒼蠅的胡亂投資後,金老爺子終於承受不住巨大的虧損,將家中僅有的一些資產全數花光,如今的金家只剩一個空殼子,只是外表勉強維持著門面,其實經濟狀況已經糟到連一個小康家庭都不如。
「我養妳這麼大,不是要妳光坐在這裡說些好聽話,妳應該對這個家庭有所付出。」
對於金家淪落至此,金老爺子認為並非是他的錯,全是因為時局。
「是,爸爸。」金安琪比誰都明白,除了時局之外,最大的錯是她,她的性別,成了父親今生最大的痛。
「妳倒回答得輕鬆。」金老爺子冷哼。「男人在外的辛勞,妳能懂得了什麼?妳就跟妳媽一樣沒用。」並且將矛頭指向她已逝的母親,金安琪的十指忍不住因此而絞緊。
「媽咪已經過世了,能不能請您別再用這種口吻批評媽咪?」再多的指責、再大的羞辱她都可以忍,唯獨不許她最敬愛的母親受到一絲污蔑,這點金安琪非常堅持。
「妳還真孝順。」金老爺子冷哼。「也罷,她雖然沒用,至少還把妳生得花容月貌,也算對得起我。」
這大概是金老爺子對她們母女一連串的不滿之中,唯一感到滿意的地方,金安琪只能苦笑。
「我決定將妳拍賣。」金老爺子忽地說道,金安琪錯愕抬頭。
「家中的經濟已經糟到由不得我再猶豫,我決定為妳舉行一場拍賣舞會,把妳嫁出去。」以換取一筆可觀的聘金。
「爸爸……」金安琪不敢置信地望著金老爺子,一時間無法消化她所聽到的訊息,這不會是真的。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金老爺子說得斬釘截鐵,說明他不是玩假。「我必須挽救金家的祖業,而妳也知道,家裡能賣的東西都賣光了,現在就只剩下妳了。」
和兩年前的郝家相同,金家也走到因為經濟出了問題,而不得不賣女兒的地步,只是金安琪的處境比郝蔓荻更為難堪,她要被公開拍賣。
「爸爸!」她可以瞭解他害怕失去祖業的恐慌,但公開拍賣這個點子行不通,她也不是畜牲。
「我供妳讀了這麼多書,還花了許多錢栽培妳,該是妳回饋的時候。」金老爺子不容許她多說兩句話,就是為自己辯解也不行,在這個家,他就是權威。
「我可以出外工作,賺錢貼補家用。」雖然懼怕,金安琪還是鼓起勇氣說出心裡話,只見金老爺冷冷拒絕。
「緩不濟急。」他再度冷哼。「就算妳找得到寫字樓的職缺,一個月頂多也只能拿個五、六十元,塞不了一絲牙縫。」這還是一般男性職員的給薪,女性還要再低。
「可是──」
「況且要是讓人家知道我金泰聰的女兒,居然窩在一間小小的公事房裡面上班,我這張臉又該往哪裡擺?絕對不行。」上流社會的子女,不是不能出外工作,但必須要有與身份相稱的頭銜,依他目前的狀況,根本不可能再開一家公司給她撐場面,何況這原本就不是他栽培她的目的,他不可能答應。
「您讓我以這種方式出嫁,難道就有面子嗎?」金安琪搞不懂她父親的邏輯,但她已經茫然到連眼淚都擠不出來。
「這是妳的問題。」金老爺子冷酷的回道。「只要價錢賣得好,我並不覺得這是一種羞辱。」
換言之,她的感受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不能賣得好價錢,就是她存在的意義。
金安琪一向就明白她父親是個冷酷的人,但她沒想到他會這麼無情。
她猜他接下來大概會提起她的學費、她母親臥病在床用掉的醫藥費,這些在她父親的眼裡,都是一些不必要的花費,要不是礙於世人的眼光,他根本不會讓她上大學,況且她念的還是收費昂貴的教會大學,這簡直要他的命。
諷刺的是,這不被她父親認同的學習經歷,在這一刻卻發揮極大的作用。上流社會最愛教會大學畢業的女子,貴族式的西方教育,教會她們如何成為一個出色的女主人,嚴格的校風,亦規範了她們的言行舉止,使她們成為男人眼裡秀外慧中、完美的女性,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是相當有效的投資。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金安琪非常清楚,現在就是她父親要收回投資的時候。
「明白就好。」金老爺子滿意地點頭。「拍賣會在一個月後舉行,這段期間,妳只管想辦法如何把自己變得更漂亮,剩下的事情全交由我處理,知道了嗎?」
「知道了。」
一個月前父女間那場對話,像是幽靈似地在金安琪的耳邊飄來蕩去,提醒金安琪,她做了一個多麼愚蠢的決定。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鏡中的人兒彷彿也在笑她傻,為什麼要答應這麼荒謬的要求?但她不得不,因為她知道她若是拒絕,她母親的牌位極可能被丟出金家,成為一個無主孤魂。
她父親就是一個這麼冷酷的人,金安琪知道他說到做到,為了不使母親難堪,也不使自己難堪,她毅然決然地點頭,換來今日的處境。
想起自己即將面對的命運,金安琪不由得渾身顫抖,淚水奪眶而出。
她明白她不該哭的,她父親為了今天,煞費苦心投下大筆金錢,她要是搞砸了,他一定饒不了她,連帶著拿母親的牌位出氣。
腦中升起母親的牌位被當成垃圾處理的可怕景象,金安琪硬是將眼角的淚水逼回到眼眶之中,不讓它流下。
叩叩叩!「小姐,時間到了,老爺子請妳下樓。」姆媽在門外徘徊了好一段時間,直到再也拖不下去了,才沉重地敲門。
金安琪的身體頃刻僵住,費了好大的力氣,才顫聲回道:「我馬上下去。」
聽見她的回答,姆媽重重歎了一口氣,不明白像她這麼好的女孩,為何非得遭受到這種命運不可?老天真是太不公平了。
姆媽不明白,金安琪也不明白,但她還是得強打起精神,完成這次的使命。
她伸手將綴有碎鑽的紫色薄紗帔巾拿起來披上,再戴上白色及肘手套,深吸了一口氣後打開門,勇敢面對她的命運。
美妙的華爾滋音樂,隨著房門被打開,竄入她的耳膜。金安琪已經忘了有多久沒有聽見過類似的現場演奏,及如此盛裝打扮,自從家中經濟衰敗以後,就不曾舉辦過舞會,遑論是穿著這一身行頭出現在公共場合,想都別想。
她將頭抬得高高的,盡可能展現出氣勢與尊嚴。這很重要,因為她的血管中流有她母親的血,那是承傳了幾十代,源自明朝皇室的血脈,也是她父親之所以娶她母親的原因,都是為了血統。
「看,金小姐下樓了!」
現在,這些擠在大廳中大呼小叫的男人,也是為了她的血統而來,非常諷刺,但這就是現實,誰要她的族譜這麼高貴呢?
金安琪在一片驚呼聲中,像個驕傲的女神,站在Y字形的大理石樓梯平台上,供人品頭論足。
沒有人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只知道她外表富貴逼人,氣質高雅出眾,絕對是娶為妻子的最佳人選。
應邀前來的公子哥兒,無不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等著開始喊價。而金老爺子也不浪費時間,兩手一拍就站在金安琪的面前,宣佈拍賣會開始。
只見金老爺子滔滔不絕地介紹金安琪的家世背景,從母親的皇族血統到父系幾代以來的豐功偉業,鉅細靡遺,無一錯過,聽得在場所有公子哥兒拚命點頭,十分滿意金安琪的血統。
金老爺子並列舉了金安琪所會的才藝,包括彈鋼琴、畫畫、跳舞和吟詩。這些上流社會的女性所應該會的技能,金安琪無一不拿手,也無一不具備,底下的公子哥兒這下子更滿意了,因為這才是他們來此的目的。
血統和背景是最重要的,上海多得是出身不好的大亨,急於娶到一個出身良好的妻子增添他們的光彩以及提升社會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