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憑記憶將聖經內文念出來。「約伯記第二十八章第十三節。」她微笑指示他翻頁。「哪,你也讀一遍。」
「哼。」又是一聲輕哼,這回,不屑之意很明顯。
童羽裳唇畔的笑意凍住。
不必確認歐陽俊傑臉上的表情,她也能肯定他完全不想配合自己。
這下該怎麼辦?她無奈地咬唇,明眸偷窺他一眼,卻發現他嘴角微微勾著,似是在嘲弄她的不知所措。
一股惱火倏地在童羽裳胸臆間燒開。
可惡!無論如何,她一定要達成父親交代的任務,不能讓爸爸失望,更不能讓這小鬼瞧不起。
一念及此,她揚起秀顏,綻開一朵又甜又燦爛的笑花。「我知道讀經很無聊,這樣吧,我們用唱的好不好?」
「用唱的?」歐陽俊傑揚眉,沒想到她還有這一招。
「嗯,你聽過〈愛的頁諦〉嗎?」她盡量熱切地問。
他瞇起眼。
她當他是疑惑,雙手一拍。「沒聽過?好,我唱給你聽。」
清清喉嚨,嬌嗓柔柔送出。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
她低低唱著,對自己的歌聲,她是有自信的,在學校裡,她常引吭帶領同學們唱聖歌。
唱畢,她溫和地解釋。「這首歌歌詞是出自哥林多前書第十三章,好聽嗎?」
他沒答腔,深亮的眼瞪著她。
她當他是覺得好聽了,嫣然一笑。「那你跟我一起唱——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唱啊!」
他瞪她,許久,粗聲質問:「你不覺得自己很吵嗎?」
「什麼?」她愣住。
「我不想聽你說教。」兩道眉葦不悅地打橫。
「你——」
「你耍寶夠了沒?可以放我走了嗎?」
說她耍寶?!
童羽裳瞬間緋紅了臉,又惱又窘,自覺少女矜持的尊嚴教他踩在腳下。
他以為她幹麼委屈自己跟他勾勾纏啊?還不是不想讓爸爸失望!何況她是一番好意,才想出以唱歌代替讀經的法子,他居然嘲笑她?
「棄絕管教的,輕看自己的生命;聽從責備的,卻得智慧。」她板起臉,引用聖經上的話斥責他不知好歹。
他聽了,冷冷一笑。「聽智慧人的責備,強如聽愚昧人的歌唱。」
傳道書第七章第五節!
童羽裳征住,沒想到眼前叛逆的少年竟然也能引用聖經諷刺自己才是愚昧的那個人。
「舌頭就是火,在我們百體中,舌頭是個罪惡的世界,能污穢全身,也能把生命的輪子點起來,並且是從地獄裡點著的。」她再次對他下戰帖。
「你們不要論斷人,就不被論斷;你們不要定人的罪,就不被定罪;你們要饒恕人,就必蒙饒恕。」他從容地反擊。
路加福音第六章第三十七節。
童羽裳惘然,一腔憤懣之火,在聽見這段聖經箴言後,忽地熄滅。
他其實是個聰明的孩子啊,不但將聖經內文都背起來了,還能恰如其分地反駁她。反倒是她,白上了教會學校這麼多年,竟學不會謙遜忍耐。
「對不起。」她低聲道歉。
「什麼?」歐陽俊傑眉尖動了動。
「我剛剛……不應該那樣論斷你。」她苦笑,真誠地直視他。「我說,『棄絕管教的,輕看自己的生命;聽從責備的,卻得智慧』,好像我自己多了不起,多有資格管教你,其實我也只不過是個平凡人……唉,我太自以為是了。」
他默默看她。她幾乎可以感覺到那堆積在他眼底的寒冰,靜靜融化了一角。
「你真不愧是童老師的女兒。」半晌,他淡淡地評論。「簡直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她茫然凝視著他深不見底的眸子。
奇怪,他只不過是個十三歲的男孩啊,為什麼她會覺得他難以形容的眼神就像看透了世情似的,蘊著某種滄桑的嘲諷?
「你很想知道,我犯了什麼罪,對嗎?」他看透了她心底的疑問。
她怔了征,忙搖頭。「沒關係,你不必告訴我——」
「打架。」他打斷她。
「什麼?」
「我眼睜睜地看著幾個同班同學在我面前被打到重傷。」他面無表情地解釋。「其中一個連腿都斷了。」
連腿也被打斷?
童羽裳驚恐地抽氣,不敢相信。「可是……又不是你出手打的,你只是勢單力孤,沒辦法救他們,對嗎?」她下意識為他找理由。「那不能怪你……」
「你沒聽懂我的話。是我下的命令,是我讓人把他們打得半死。」
「為、為什麼?」
「因為他們得罪了我。」冷冽的話鋒,精準地切過童羽裳耳緣。
她直覺抬起手,撫著微微發疼的耳殼,忽然覺得眼前俊秀的少年,全身上下,散發著某種說不出的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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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為自己不會再見到他了。
她的父親從來不帶觀護的少年回家的,那天是因為臨時發病,不得已才讓歐陽浚傑護送自己回來。
那是偶然。
所謂的偶然,代表著微乎其微的機率,幾乎不可能發生第二次。
她不可能再見到他。
但,就在那個大雨滂沱的秋天夜晚,他們又見面了。
那夜,雨點如流星的碎石,一塊一塊,以山崩地裂的氣勢破落地面,街道上的行人不論是撐著傘的、沒撐傘的,都膽怯地躲到屋簷下,盼豪雨早些息了怒氣。
童羽裳也暫正在離家還有幾條巷子的騎樓下躲著,一面背英文單字,一面無奈地眺望簷外蒼茫的雨簾。
忽地,一個纖細的身影閃過她眼前。他踽踽獨行,不撐傘,就那樣漫步在車來車往的街道上,任雨點往身上砸。
是他!歐陽浚傑。
童羽裳一眼就認出,那是幾個月前曾在家裡有過一面之緣的少年。她心一動,不自覺地追隨他的身影。
這麼大的雨,他一個人要走到哪裡去呢?為什麼不找片屋簷,躲躲雨?
叭叭叭——
響亮的喇叭聲此起彼落,從那綿延不絕的聲調就能聽出車主的焦躁與憤怒。
「你找死啊?!」一個貨車駕駛不耐煩,甚至不惜冒著暴雨拉下車窗痛斥。
童羽裳驚駭地瞪著那無視週遭一團混亂,逕自在車陣中穿梭的孤單身影。
他不想活了嗎?如此蒼茫的夜色,如此狂猛的雨勢,只要駕駛人一個不小心,隨時會把他撞得支離破碎啊!
他瘋了嗎?!
心頭,一波焦急排山倒海湧上,她顫抖地打開傘,不顧一切追過去。
「歐陽後傑!你等一等,等等我!」
他似乎沒聽見,一逕往前走。
「歐陽俊傑、歐陽後傑!」
他聽到了她焦慮的呼喚,停下步履,旋過身。
黑玉般的雙瞳,在茫茫暗夜裡,彷彿也失去了昔日的風采,黯淡無光,明明是看著她,卻又像沒把她看進眼底。
她心一扯,移過傘柄,將他濕透的身子納入傘面的保護下。
「你瘋啦?怎麼一個人走在馬路上?你不想活了嗎?」她氣急敗壞。
他無神地看著她。「活著要幹麼?」
「什麼?」
「活著,要幹麼?」他再問一次,嗓音空空的,不帶任何感情,彷彿來自遙遠時空的回音。
童羽裳怔然無語。
這怎麼會是一個十三歲孩子所問的話?他不該這樣問的,甚至不該對生命有一絲絲懷疑。
她咬牙,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強悍地拖著他離開街道,往自家的方向走。
他像是還沒回過神,由著她帶領自己。
等到了她家樓下,她收起傘,將他拉進樓梯間,他才恍然醒神,黑眸閃過野性的利芒。
他猛然推開她,面容扭曲,像頭猛然被驚醒的野獸,張牙舞爪地質問:「你是誰?想做什麼?!」
她駭然,有一瞬間害怕得說不出話來,然後,她凝聚勇氣,強迫自己微笑。「歐陽俊傑,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童羽裳。」
「童羽裳?」他愣了愣,咀嚼這個名字,不一會兒,他像是想起來了,臉部緊繃的線條鬆懈。「是你!」
「是我。」見他平靜下來,她鬆了口氣,注意到他眼角烏青,嘴唇也發腫,卻沒多問什麼,只是嫣然微笑。「瞧你淋得全身都濕了,一定很冷吧?快上樓來,我泡杯熱飲給你喝。」
他沒反應,瞪著她朝他伸過來的手。
「快上來啊!」柔荑牽住他的手,拉著他往樓上走。進了家門,她先找出一條大浴巾給他。
「把頭髮跟身體都擦一擦。」她柔聲囑咐他,接著到廚房,泡了杯又熱又濃的可可。「哪,喝下去。」
歐陽俊傑怔征地接過馬克杯,卻不動作。
「喝啊!」她催促。
他這才將熱飲送進唇緣,一口一口,若有所思地啜飲。
她則是趁他喝可可的時候,拿起浴巾,替他擦乾頭髮,以及裸露的手臂上,冰涼的雨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