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愕然。「你說什麼?」
「我是他姊姊。」她一字一句、不疾不徐地聲稱。
姊姊?歐陽耀祖茫然。那小子什麼時候多了個姊姊了?但她說得好認真,絲毫不以為有何不妥之處,他不禁想起,多年以前,當她初次前來找他時,也是如此天經地義的神氣。
她不怕他,很難相信一個未成年的少女竟然在他面前毫不退縮,但那時候的她,確實義正辭嚴地把他教訓了一頓,還說他這樣冷血的人,不配當人家的父親。
她當時的悍然,正如今日的堅決,同樣教他難以置信。
「你如果希望歐陽回來,就好好地待他,他是個人,不是隨你擺弄的玩具,不許你傷害他。」
「你說……什麼?」他瞪她,驚愕莫名。
「我說,不准你傷害他。」
「你!」這丫頭究竟以為自己是誰?憑什麼用這種口氣對他說話?歐陽耀祖氣極,如狼似虎的眼,像恨不得撕裂她。
童羽裳氣息一顫,好不容易堆起的勇氣,差點崩塌。
她知道自己話說得太嗆了,知道歐陽耀祖必然覺得莫名其妙,一個陌生女孩竟前來教訓他該如何對待自己的兒子。
她知道自己是不自量力,或許在對方眼中,顯得可笑。
但這些話,她無論如何,都得說……
「你知道嗎?歐陽一直很尊重你這個父親。」
「他尊重我?」歐陽耀祖冷笑。
「他如果不尊重你的話,你早就被打趴在地了。」她冷冷注視著滿臉不以為然的男人。「你知道他其實是空手道高手嗎?」
「什麼?」他吃驚。「他什麼時候學會空手道了?」
「很早就會了。在你只要一不順心、就揍他出氣的那時候,他就會了。」
「怎麼可能?」他不信。「他既然會空手道,幹麼不反抗?」
「你還不懂嗎?」她傷痛地瞪他。「因為你是他爸,所以他才任由你打。」
「……」
「因為他尊重你這個父親,所以才罵不還口,打不還手,你以為他真的那麼瘦弱矮小嗎?他要是認真起來,你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字字句句如鐵釘,敲進歐陽耀祖心裡。
他惘然,一時無語,思索著童羽裳話裡的真實性。
其實他的確曾隱約覺得奇怪,記得當時校方跟警察曾幾次告訴他,他兒子經常在外頭跟人打架,號令一群青少年為非作歹。
他覺得好笑,不相信在家裡總被他痛扁的兒子在外頭能有什麼出息,想必是校方跟警察搞錯了,現在想來,錯的人或許是他自己。
「他一直在讓你,可你卻從來感受不到,感受不到他其實一直——」童羽裳驀地頓住。
「一直怎樣?」
她別過眸,深深地、深深地呼吸,許久,才沙啞地揚聲。「他一直渴望著你的愛,希望有一天,你能像別人的爸爸愛兒子那樣,疼他、關心他。他從小就沒有媽媽,只有你這個爸爸,你就是他最重要的家人,他最愛的人……」
「我是他……最愛的人?」歐陽耀祖迷惘地重複,眼前像瀰漫著一簾霧,他看不清。
「可是你卻一次又一次地傷害他!你知不知道,你每打他一拳,都是打在他心上?你知道他的心碎了嗎?你知道他曾經一個人倒在床上,流著血,希望有個媽媽來抱抱自己嗎?」
「……」
「你不知道,你光只會怨天尤人,找他出氣,你根本……不配做人家的父親,不配擁有這麼一個好兒子。」盈盈淚珠,在她眼睫上搖搖欲墜。
歐陽耀祖怔望著,忽然體會到眼前這個不識相的丫頭有多在乎他兒子。
一股複雜的滋味,在他胸臆間翻滾。
「你很愛他嗎?」他突如其來地問。
童羽裳胸口一震,愕然揚眸。
他回望她,眼神很難得地趨於溫和。「你是不是愛著我兒子?」
「我……我只是把他當弟弟。」她強調,聲嗓卻像有些塞住了,澀澀的。
「只是弟弟?」他調侃地反問。
她氣惱地橫他一眼。「你不用管我跟他的關係!」深吸口氣,平復情緒。「我今天來,只是想告訴你,你有一個很棒的好兒子,希望你要懂得珍惜。」
「我知道。」
「什麼?」她愕然,沒料到他應得如此乾脆。
歐陽耀祖別過眼,略顯窘迫。「只要他肯回來,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對他的。」
「是嗎?」她恍惚地問,嗓音輕輕的、細細的,猶如一縷捉不住的煙,轉眼要消逸。「那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經過這麼多年的分離,他們父子終於能再重聚了,拋去過往的一切恩怨,重新開始。
真的,太好了。
童羽裳思緒漫然,不知怎地感覺全身虛軟,她轉身離開,步履卻輕飄飄的,恍如走在一團雲上。
流雲,是虛無縹緲的,一個踏不穩,她就會跌下去,摔得遍體鱗傷。
她會掉下去……
帶著滿腹驚懼,她踉蹌地走著,搖搖晃晃的,與一個結實的身軀撞滿懷——
「歐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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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都聽見了?」童羽裳低聲問。「你什麼時候來的?」
離開那幢宣麗的宅邸後,歐陽便牽起她的手,走向附近一條長長的綠蔭道,月光從林蔭間灑落,剪出兩道相依而行的身影,他也如那影子一般沉默。
「我比你早到。」月娘,讓一朵濃雲掩去了半邊臉,月下身影晃動,他總算也開了口。「你來以前,我便在樓上了,本來是跟他在書房裡說話,後來傭人說有個小姐來找他,他才下去見你。」
「所以你就一直躲在樓上,偷聽我跟你爸說話?」她咬了咬唇,有些不甘,卻有更多窘迫。「你很過分耶。」
他歎息。「對不起。」
她揚眸,夜色黯淡,襯得他炯亮的眼分外璀璨——他嘴上道歉,看起來卻像毫無歉意,彷彿還有點探得什麼秘密似的,掩不住喜悅。
他在高興什麼?她迷惑。她自作主張跑去找他父親嗆聲,他不生氣嗎?
「你不怪我嗎?」
「怪你?」眉葦訝然飛起。「為什麼?」
她斂下眸。「我沒告訴你一聲,便跑去找你爸。」
他沒答腔,握住她的手緊了緊。
她感覺從他掌心燙過來的熱流,芳心一動,聲嗓也跟著發顫。「你今天去找他,是跟他討論回家的事嗎?」
他搖頭。「是別的事。他公司有一些法律上的問題要處理,我只是給他一點意見。」
「這樣啊。」她輕聲應了一句,不再言語。
他卻聽出她有千言萬語待訴,低下頭,眸光鎖住她雪白的側臉頰。「你那麼希望我回去嗎?」
「嗄?」她震動一下。
他單手捧起她的臉,拇指在她冰涼的頰畔撫過。「你很希望,我跟我爸能和好嗎?」
「我!」她氣息窒住,眼色變化多端。「你爸的身體看來不太好,我在想,你回他身邊幫忙可能比較好。」
「嗯,我也發現他老了很多。」歐陽微頷首,目光黯下。「沒想到你那天在飛機上救回來的人就是我爸……為什麼你不告訴我?」
為什麼?她又是一陣震顫,臉色更白,菱唇也失血。
他察覺她不對勁,擔憂地蹙眉。「怎麼了?童童,你不舒服嗎?」
「不是的,我很好,我只是——」她閉了閉眸,苦澀地牽唇。「其實我本來也想告訴你的,只是後來想想,還是作罷。」
「為什麼?」
「我本來以為我是不想讓你煩心,才不跟你說,但現在想想,好像並不是那樣。」
「那是怎樣?」
「其實我是……害怕。」她惘然低語,漸漸領悟自己複雜的心思。「我怕你知道你爸身體不好,會不顧一切衝回家去,我怕你……丟下我一個人。」
「你怕我丟下你?」他愕然。
她知道他不相信,她自己也不相信。
「我是不是很自私?」她急促地問,強烈的自我厭惡在心海氾濫成災。「歐陽,我真沒想到原來自己是那麼自私的人!」
他沒說話,望著她,深邃的眼漸漸地浮起一層領悟。
「你不自私。」他微笑。「你雖然害怕,還是為了我,跑去找我父親,苦口婆心地勸他,你怕他像以前那樣傷我,對嗎?」
她咬唇不語。
他卻明白自己猜中了。「謝謝你,童童,你對我真好。」
童羽裳惶然揚眸,惶然凝視著他溫煦的笑臉,那樣韻味無窮,淺如漣漪,又深若海洋的笑——唉,為何他總要對她這樣笑?
她對他,才不好呢,他對她,才真叫好!
若不是他,她今天怎會成為這麼一個愛撒嬌、要無賴的女人?都是他慣出來的,都怪他太寵她,什麼都聽她的,什麼都為她想,所以她才會如此捨不得放開他。
神智,在他如海一般的笑容裡暈了船,她昏昏沉沉地怨起自己。
「我……我一點也不好!我是個自私又任性的女人,我吃你爸的醋,吃趙鈴鈴的醋,我怕你有了他們,就顧不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