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對勁。
電話線路雖斷了,她遲疑的聲波卻遺在他腦海裡繚繞不去。
發生什麼事了?
退潮的焦躁又再度席捲起來,他狂踩油門,一路風馳電掣,沒幾分鐘,黑色休旅車便衝進大樓的地下停車場,放肆地卡進停車格。
他下車,隨手一按遙控鍵,將車子落鎖,步履如飛,加速往電梯奔去,只是他快,還有人比他更快,幾道埋伏許久的黑影忽地竄出,團團圍住他。
他愕然,打量阻住他去路的幾名彪形大漢。「你們想做什麼?」
「你是歐陽太閒?」其中一個像是領頭的大漢粗聲問道,濃眉大眼,五官算是端正,但眉宇之間自有一股暴戾之氣。
他身邊幾個跟班就不用提了,不論穿著打扮,還是那叼煙嚼檳榔的舉止,一看即知是在街頭討生活的小混混。
「看三小?」一個小混混見他光打量,不說話,氣惱地吐口痰,橫眉豎目。「我們老大問你話,你沒聽見嗎?」
「我想你們找錯人了。」雖然幾個街頭混混還對付不了他,但歐陽不想惹事,很久以前他曾答應過一個溫柔的姊姊,絕不再以暴力解決問題。
「怎麼?大律師,不敢承認自己的身份嗎?沒想到你這麼沒種,啐,縮頭烏龜!」老大嘲辱他。
他並不在意,雙臂打橫,技巧地格開兩個擋路的大漢,自顧自往前走。
「想逃?沒那麼容易!給我上!」老大喝令。
混混們霎時蜂擁而上,拳腳齊往歐陽身上招呼。
不得已,他只好接招,利眼看準每個人拳腳的來路,空手道的手勁恰到好處,只護住自己,卻不傷人。
「是誰派你們來的?」一面搭開眾人的攻擊,他還一面冷靜地問:「為了哪個案子?想警告我也得撂下話來,否則我根本不知道你們是為了哪一樁。」
「馬的!你這死律師,還真囂張,你到底得罪了多少大人物?」老大在一旁看幾個嘍囉圍攻,竟然沒法傷他一絲一毫,又氣又急。
「沒你們想像的多,不過也不少。」歐陽冷冷一哂。「你最好講清楚是哪一件。」一個年輕的小弟見傷不了他,氣惱地抽出短刀,往他身上撞過來,他靈巧地閃過。「放心吧,你就算講出來幕後主使是誰,我也不能怎麼樣,沒證據的話,法官不會相信我遭到恐嚇。」
「馬的!」老大抓狂了,初次見著被入圍毆還能如此冷靜,臉不紅氣不喘地嘮叨一串的男人,簡直削他們兄弟的面子。「你們是怎麼啦?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軟腳?幾個人還打不過一個?給我海扁!」
這聲令下,眾弟兄彷彿也感受到老大的急躁了,紛紛亮出武器,西瓜刀、短刀、鐵棍、木棒,琳琅滿目。
有點不好應付了。
饒是歐陽身負空手道武術,徒手擋白刀依然不簡單,更何況他是以一打四,還有個老大在一旁指揮作戰。
看來,他要毀約了。
對不起,童童。
歐陽一咬牙,下手忽然狠辣了起來,不再顧慮手勁,只求速戰速決。正當幾個人纏鬥不休時,不遠處的電梯門忽然開啟,飄出一道娉婷姿影。
是童童!
雖然只是眼角迅速一瞥,歐陽立即認出來人是誰。他驚駭莫名,分神之際,肩頭挨了一記悶棍。
「歐陽!」驚顫的尖呼。
真的是她。
歐陽心一沉,顧不得肩頭劇烈的疼痛,也顧不得身後有人偷襲,縱聲大喊:「童童,你快走!別過來!」
他心急地要童羽裳離開,後者卻也心急地趕過來。「你們幹什麼?別打他啊!你們再這樣,我要報警——」
童羽裳驀地住口,驚愕地瞪著一個混混拿鐵棍從身後橫掃過歐陽雙腿,他應聲軟倒,一時站不起來。
其他人同聲歡呼,立刻圍過來,像在天上盤旋許久的禿鷹終於見著了死屍,急著要啄上幾口。
「走開!不許你們碰他!」童羽裳一個箭步,擋在歐陽身前,橫展雙臂的姿態像發狂的母雞,不顧一切地護住身後的小雞。
見狀,幾個混混先是一愣,繼而不住狂笑。
老大尤其笑得囂張。「歐陽大律師,這傻女人是誰啊?是你七仔嗎?她以為憑她一個人擋得住我們?」
童羽裳不理會這無禮的嘲笑,蒼白的容顏逕自轉向倒在地上的歐陽,焦急地問:「你傷得怎樣?還好嗎?」
「我、沒事。」歐陽一手壓住肩頭的傷口,勉力要撐起劇痛的雙腿。「你快走開,童童,他們要對付的是我……」
「這個給你!」童羽裳不等他說完,掏出手機丟給他。「你打電話叫警察來。」
歐陽愕然接過手機。她要他Call警察?那她呢?難道替他打架?
這世間豈有此理?
但她似乎並不覺得由女人來保護男人有什麼不對,堅定地站在他身前,不容許任何人靠近他。
「這女人有病!別管她,給我上!」老大咆哮。
幾個嘍囉交換一眼,其中一個木棍一揮。「走開!別擋路!」
童羽裳纖腰讓那木棒給重敲了一記,痛得目眩神昏,但她強忍住,轉過身,緊緊抱住坐倒在地上的歐陽。
她打算用自己的身體保護他!
領悟了童羽裳的用心,歐陽震撼不已,食指顫著,挑起一顆她鬢邊因吃痛進出的豆大汗珠,看著,他倏地發狂。
他們傷了她!他們竟敢傷她!
他推開童羽裳,不知哪來的力氣站起身,一把便奪過一個混混手中的鐵棍,橫掃四方。
他嘶吼著,眼眶發紅,臉色發青,像一頭總算逃出牢籠的野獸,張牙舞爪地撕裂膽敢關住他的人。
童羽裳駭然瞪著這一幕。
他身如鬼魅,穿梭在幾個粗壯大漢間,鐵棍被彈開落地後,便以掌為刀,毫不客氣地痛宰每一個人。
到最後,連老大也加入了戰局,卻還是敵不過,被他打得哇哇叫。
他雖然本質不壞,但耍起狠來也是很可怕的。
很久很久以前,父親曾經如是告訴她,她只是聽著,從來不以為意。
這是第一次,她親眼看他跟人打鬥,他那吞吐著冷厲銳芒的眼神,教她感覺好陌生,不禁有些害怕。
不過片刻,他便把所有人都擊倒了,他們躺在地上哀哀呻吟,他卻似乎還不滿足,一拳一拳,如墜落地面的流星雨,在眾人身上繼續燒灼大洞。
「不要……再打了。」她喃喃低喊,顫抖地站起來,踉跆地走向那個似乎已經不曉得如何停止的男人。「不要打了,歐陽,不要打了!」
她猛然從身後抱住他,小手緊緊地、恐懼地圈住他的腰。
他昏沉的神智這才驀然一醒,停下手,轉頭,望向她的眼眸,一片空白。
她看著他失焦的眼瞳,忽地憶起多年前一個下著暴雨的夜晚,她也曾見過他這樣的神情。
心弦劇烈拉扯,幾乎要繃斷。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體會到,從前那個乖僻任性的少年,過的是什麼樣可怕的生活——
第九章
「痛嗎?」童羽裳啞聲問。
「一點也不會。」歐陽搖頭,俊唇一扯,扯動嘴角一處傷口,扯動幾根痛覺神經,也扯痛她的心。
連微笑一下都痛了,遑論其他?
童羽裳凝望著歐陽,明知他是騙自己,要自己安心,也只能暗自歎息,表面卻不說破。
「你忍著點,再一下就好了。」她柔聲說,繼續處理身上傷口。
肩膀、手臂、大腿、背部,他幾乎全身上下都是傷,皮開肉綻的她還能替他上藥包紮,那些瘀血挫傷的,她便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迷濛地望著那些青紫紅腫的傷痕。「我看,還是上醫院好了。」
「沒關係,只是一點皮肉傷。」
「可是這些瘀血……」
「拿藥酒推一推就好了。」歐陽渾不在意。
「好吧。」她拿來藥酒,要替他推,他卻搖搖頭。
「我自己來。」說著,他就要從她手上搶過藥酒。
「你受了傷,怎麼還能亂動呢?」她氣他不愛惜自己的身體。「我來就好,你給我乖乖坐著!」
滿是命令的口氣令他愕然揚眸。
她卻渾然不覺,蒼白著臉,死咬著唇,將一團棉花沾上藥酒,慢慢地在他傷口上推開。
他看著她小心翼翼的動作,看她繃著肌肉控制手上的力道,太輕,推不開瘀血,太重,又怕他吃痛。
他看著她低伏的墨羽,看那長長的、密密的睫毛,像一根根天女織成的細絲,綰住他的心。
他恍恍惚惚地,忽然憶起很久很久以前,某個夜晚,當他受了傷躺在床上,曾渴求著一雙溫柔的手臂,一個溫暖的擁抱……
「童童。」他沙啞地輕喚。
「嗯?」她揚起眸。
他懊惱地發現她眼底瀲灩著淚光。
「對不起,我沒守住承諾,我答應過你,不會再用暴力的。」
「沒關係。」她溫柔地微笑。「我知道你是為了保護我。」
「你剛剛嚇到了嗎?」
「……有一點。」她低聲承認。
他更惱了,僵著一張臉,明滅不定的眸像在風中掙扎的燭光。「對不起,我知道我發起狂來……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