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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林如是

  小說戲劇裡的女王角,在這種時候都很有個性,了不起工作不做就是了,絕不會如此卑微、沒性格。但她不是女主角,她也不是在演愛情劇,現實生活要過,她只能低聲下氣地道歉。

  這是一份安穩的工作,有安穩的收入,她並不希望得罪周英傑。跟他道個歉,她能保住工作,那就好了,即使她不明白他為什麼對過去了那麼久的事還耿耿於懷。她其實並不記得太多,只記得那冷淡輕蔑的眼光……就是這個人吧?她現在對他低聲下氣地道歉的這個人。

  「妳倒是挺會看臉色,懂得見風使舵。」她的低聲下氣卻讓周英傑更不屑。

  張明美愕楞一下。難道他期待她耍性格,跟他針鋒相對不成?周英傑的「不友善」令她覺得無所適從。

  她不是那種有個性的美女,也不是愛情小說裡那種視富貴如糞土的淡然女主角。國中時,那些同學就笑她「拜金」;職校時也一樣,讓人嫌愛錢市儈;即使現在,她也慶幸有錢時那種安全、可靠、滿足又安慰的感覺。

  他希望她怎麼樣呢?

  只能沉默。

  「我在跟妳說話!」但她不說話又惹周英傑不痛快。

  「對……不起。」張明美趕緊道歉。

  無法不覺得這個老闆陰陽怪氣,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好像不管她說什麼,總會惹他不愉快。然後,不說話也不行,一樣惹他不高興。

  周英傑站起來。「我辦公室裡有一些雜務必須處理,妳跟我過來。」

  「啊?」張明美又楞一下。「可是……總經理,那個……」已經九點多了,她連晚飯都還沒吃。

  「怎麼?」他冷冷抬下眼皮。

  「沒……什麼。」她不想得罪他。默默跟在他身後。

  進了周英傑的大辦公室,張明美小心地目光不敢四處亂瞟。對門是一大片落地玻璃帷幕,映著城市的燈光;臨窗擺著大辦公桌,一旁一牆書櫃,中間一組大沙發。

  「把那些東西整理好。」周英傑指著角落一箱箱有些雜亂的書刊雜誌報紙。

  張明美吸口冷氣。把那些東西整理好,那要多久?

  但周英傑丟下話,就不理她,自顧做他的事。張明美只好暗暗深吸口氣,輕輕吐出來,硬著頭皮去對付那一箱箱雜物。

  有很多是過期的外文雜誌,財經期刊之類什麼的;報紙也多是外文的和財經類的。她先將中外文的分開,再按照類別分類,然後再照日期整理。

  她跪坐在地上,也沒戴手套,雙手很快就被報紙的油墨沾得烏漆抹黑。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英傑突然開口說:「好了沒有?」

  張明美嚇一跳,趕緊說:「還沒有。」

  「動作這麼慢,都已經十點了。」

  十點了啊。張明美有點急,都那麼晚了。嘴巴卻連忙道歉:「對不起。」

  周英傑走過去,乾脆坐在大沙發上,支頭看著她。

  被他那樣監視著,張明美不自在起來,手忙腳亂,越急越慌張,越慌越做不好。

  她的慌張,周英傑全看在眼裡,臉上沒什麼表情,不耐煩似又看看時間。

  他不催她,也不幫忙,只是陰陰地盯著她。

  他在幹什麼?幹麼跟這個女人耗在這裡?如今他高在雲端,這女人根本跟他不在同一個階層,跟他的生活也不會有交集;他在上,她在下,生活範圍毫不一樣。他還在氣躁什麼?

  「算了!」他猛然站起來,大步走出去,發狠似用力擊關掉電燈開關,偌大辦公室,一下子陷入黑暗。

  他不想看到那張臉,討厭的記憶鬼影似老在那裡晃晃漾漾。

  「啊?總經理——」張明美慌張站起來,辦公室一下子暗了她看不到,絆到箱子,跌了個狗吃屎,撞到鼻子,都流血了。她隨便伸手抹一下,只覺得溫溫濕濕。

  她跑出周英傑的辦公室,想起自己的包包還在座位上,急忙說:「對不起,我去拿一下東西,馬上就好。」

  匆匆跑到她們的小辦公室,隨便把東西全塞進包包裡,然後抓起帶子往身上一套。

  「啊?!」才轉身便脫口驚叫起來。

  周英傑幽靈似地站在她身後。

  「總經理!」她看他蹙蹙眉。他忽然抓住她,抽了兩張面紙,粗魯地擦著她鼻子。

  「啊!」她的愕叫聲被雪白的面紙窒死。

  他把面紙丟進垃圾桶。她才知道她流鼻血了。

  「那個……我還沒有整理好。」張明美訥訥說著。

  「不用了,妳可以走了。」周英傑掉頭走出去。

  他痛恨他自己居然到現在還對那段往事耿耿於懷。簡直莫名其妙!對方又不是什麼天仙美女,叫他一見傾心難以忘懷。相反的,他厭惡那種拜金重視物慾的女人。對這個張明美,他充滿輕視,但令他氣躁的,他發現他時不時就會想起來!

  「總——」張明美脫口叫出來,又趕緊把話吞回去。他說她可以走了,她不想再多話而節外生枝。

  已經十點多了,回到家怕不都十二點。她簡直都快累趴了。

  她匆匆離開。周英傑當然沒有叫住她。他當然不會送她,也不關心她這麼晚了怎麼回去。他厭惡他自己這種顯得在乎張明美這個人的莫名其妙的情緒;厭惡他這種對過去情緒的偏執。

  他的世界明顯是不一樣了。所以,對這可笑的、不明瞭的耿懷困擾愈發地感到心浮氣躁。

  第六章

  發薪的那日,張明美興奮了整整一天,之後過了十多天,她的情緒還是雀躍高亢。拿著錢的那種實在的感覺,讓她覺得很充實,即使晚上回到家,一個人在單調狹小的公寓裡吃著簡單的菜飯,心裡也感到小小的安慰。

  她沒有兄弟姊妹,也沒什麼朋友,以前的同學都沒有來往,與同事也不親近,那種天地間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孤單,有時會讓人有些小小的悲哀,容易感傷自憐。她小心不容自憐的情緒侵襲。不過,每天工作下班回到公寓時,她經常都累得沒力氣想太多。

  發薪了,但她捨不得在外頭吃飯,忍了十多天,終於忍不住,覺得該慰勞自己一下,這天晚上下班回家時,買了一包花生糖跟鳳梨酥。

  花生糖又黏又硬,她邊吃邊漫不經心地看著電視,使勁嚼著,突然不知、又像咬到什麼似,左邊上排後頭牙齒根部傳來一陣抽痛。

  她衝到浴室漱口,把嘴裡的糖屑吐掉,又輕輕刷牙,一邊又不斷漱口。牙齒神經還是一陣一陣抽痛,好像有人拿著鋸子在鋸她牙齒似。

  勉強忍了五分鐘,實在受不了了,可是這時間了,一般牙科診所早就關門了吧。怎麼辦?怎麼辦?她痛得按住臉頰,心想著到醫院掛急診好了。

  痛得、又急得團團轉時,瞥見電視機上不知什麼時候丟在那裡的名片,也不曉得為何,眼力一下子好得看見名片上「牙科」兩個字。她衝過去,抓起名片,死馬當活馬醫,撥了上頭的電話。

  電話響了五六聲,她幾乎絕望要放棄,突然傳來一個男聲。

  「喂?」溫溫的,很可靠的樣子。

  「喂,」她幾乎叫起來,語無倫次。「請問是牙科診所嗎?你們還開著嗎——啊,我是說,請問你們現在還看診嗎?我牙齒好痛——」

  那邊微噫一聲,然後似乎在考慮什麼,過幾秒才說:

  「好吧,妳過來吧,我可以幫妳看診。」

  「謝謝,我馬上過去。」

  她幾乎是用沖的衝下樓。站在路口,猶豫了一下。

  牙齒不斷抽痛,但她沒有痛得「失去理智」。診所離她住的地方有段距離,都在市區了,搭計程車很花錢。她想搭公車,又怕時間拖太久,心裡有點後悔找上這一家,隨即又斥開那想法,要不趕快去看牙醫,痛上一個晚上,那怎麼受得了。

  最後,掙扎了兩分鐘有吧,她還是「忍痛」招了計程車,一路催著司機開快一點。老老的司機從後視鏡看看她,慢條斯理的說:

  「小姐,慢慢來,這麼急做什麼,差不了那一兩分鐘。」

  「我牙齒痛。」張明美捂著臉頰,眉頭皺成一團。

  「那也不差那一兩分鐘。」

  計程車在紅綠燈前停下來,後頭跟著一輛銀灰色的奧迪也停下來。

  ☆☆☆☆☆☆☆☆☆☆  ☆☆☆☆☆☆☆☆☆☆

  那輛銀灰色的奧迪停在那裡已經許久了,駕駛座上的男人整個臉在陰影的籠罩下,辨不清表情,也看不見那黑瞳裡的深沉。

  這已經是第三天了。周英傑點了根煙,微亮的星火隱約映照他挺直的鼻樑。

  他跟蹤了她三天——也說不上是跟蹤,他知道她住的地方,車子停在她公寓前,他坐在車裡一坐一兩個小時罷。

  他不交女朋友,不耐煩女人因為金錢目的接近他,黃大傑說他「不正常」。但現在,他這才真正是「不正常」吧。

  這種行徑,有的人或許會喟歎是浪漫癡情;但在現代文明社會,簡直會被視為變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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