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培銘和顏飛軒分別或摟或牽著未婚妻,彎著腰摸索著牆壁,在瀰漫的煙霧中穿梭前進,時時必須閃避從對面奔逃而來的人潮。丁儀安不斷嗆咳,淚如雨下,幾乎將自己全副重量都攀在黎淵身上,他必須半拖著妻子發軟的雙腳前進。
「凌子舜,早就叫你練習瞬間移動……咳咳!咳!」
「閉嘴。」席培銘低聲斥責沈蓓珊。
姜曼婷忍著被煙熏刺痛的雙眼,不讓恐懼的淚滴落,手指幾乎要融進顏飛軒手掌中那樣緊密地與他相纏,兩人無聲而穩定地向前。
「往左邊轉!」凌子舜大叫,代替著早已逃跑得不見蹤影的服務生,指示逃生樓梯的所在位置。此刻只有他能完全不受致命煙霧的影響,放聲說話,來去自如。
奔到逃生門口,卻見火焰從三樓樓梯口直直捲了上進來……
這把火,竟是決意要斷去他們逃生之路……
隱約聽見底下血紅的火舌之中,傳來一個男孩的哭喊聲,在咳嗽中不斷叫媽媽。
黎淵向葛雨瑩望了一眼,她沒有猶豫半秒鐘,迅速向著他張開手臂。
黎淵不發一語,當下拉開丁儀安纏抱在他腰間的手臂,將啜泣不已的妻子推進葛雨瑩等待的雙臂之中,往下奔進三樓整片通紅的火光裡。
「往上走!小心!這裡堆了很多東西!」凌子舜在四樓通往五樓的轉角處大嚷。
席培銘緊緊擁著沈蓓珊,避開從樓梯中間竄起的火焰,爬上樓梯往天台奔去。
顏飛軒牽著姜曼婷向上跑,跑過轉角,她回頭叫葛雨瑩:
「咳,小姑!瑩瑩!快啊!」
葛雨瑩在煙霧中瞇起雙眼,半推半扶著猛烈咳嗽的丁儀安爬上樓,回頭一瞥之下,黎淵已穿過瀰漫黑煙和火光,從三樓跑回來,手裡夾著一個嚎啕大哭的三歲男孩。黎淵大步奔到她身邊,空出的一手擁住葛雨瑩肩頭,強健的大手在她肩上用力一握,隨即拉起丁儀安的手,用臂膀將妻子環住。
「快,瑩瑩!樓下已經是火海了。」
「小姑!」葛雨瑩尖叫。
堆積在轉角處的雜物塌將下來,黎淵用力拉扯腳步虛浮的丁儀安,葛雨瑩同時往前一推,丁儀安驚喊,在一拉一推之中踉蹌幾步,立足未定,已然昏眩過去,軟倒在黎淵胸前,卻正好避開一塊鐵板直直落到她頭上的命運。
那鐵板,砸上為了推開她而向前撲來的葛雨瑩身上。
「瑩瑩!」黎淵狂吼。
葛雨瑩發出慘呼,右腳被落下的鐵板打個正著,身子倒在地上。要不是身處在如此混亂的情況裡,她可以肯定聽見自己腳骨斷裂的聲音。
隔開了。隨著鐵板落下的幾個沈重紙箱在眨眼間便隔開了她與黎淵。
殘忍火舌從樓梯欄杆中無情往上卷,由紙箱的一角燒起,頃刻蔓延成海。
黎淵臉上血色盡失,雙腿軟到險些倒下,懷裡的孩子重逾千斤,差點鬆手墜地。
葛雨瑩劇烈咳嗽,兩手用力推開鐵板,滾燙的溫度讓她不得不咬住嘴唇,咬住痛撤心扉的尖叫不從嘴中溢出。左手尚未完全癒合的傷口在幾番用力之下,縫線終於整個綻開,鮮血迅速滲滿白色繃帶,她深吸一口氣,用右手在地上一撐,勉強要站起來,腳卻痛得不聽使喚,呻吟一聲,重重跌倒在地。
火氣在轉眼噴紅了她蒼白的臉頰,熱度逼得她快要透不過氣來。
葛雨瑩勉強壓抑慌亂恐懼的情緒,抬起頭,穿過火紅與黑煙繚繞之中望向黎淵。
「黎淵!你走,一條命!你回頭,四條命!」她喊。
紅光中只見那雙勇敢的清澄眼眸傳來無言催促,成為黎淵椎心刺骨的痛。
他願意將自己投進地獄烈火中,只要能取代她現在的位置。
「若是你撐不下去,那將是兩條命,不是一條!」冷凝說完,他一手抱著孩子,一手夾著丁儀安,迅速轉身邁往樓上。
空氣灼熱得彷彿在發出嘶吼,烘燒著他渾身上下,熱得讓人爆裂。
心,卻已經在轉過身的瞬間,凍結僵硬。
***
黎淵夾著丁儀安和孩子,終於爬到十樓,眼見的景象讓他狠狠大抽一口氣。
席培銘和顏飛軒正在用力撞門,發出砰砰巨響,卻沒有撼動厚重的鐵門分毫。
「天台門從外面被反鎖了。」姜曼婷在咳嗽中鎮靜地告訴黎淵。
「瑩瑩呢?頭子!」沈蓓珊尖叫,不好的預感立刻逼迫出她的眼淚。
黎淵無法言語,根本是連聲音也已失去了。
他將孩子塞進沈蓓珊懷裡,丁儀安身子由姜曼婷扶著,眼略一搜尋,毫不猶豫從沈蓓珊頭上抽下一根髮夾,用力推開幾乎已經耗盡全身力氣而在氣喘中劇烈咳嗽的席培銘和顏飛軒,逕自拿髮夾去撩撥鑰匙孔。
即使他經過訓練,開鎖依然需要賦予全副的集中力和穩定靈敏的手指。
黎淵咬著嘴唇,他不能去想正在樓下等待他的瑩瑩,不能去想她最後那一眼是如何勇敢的讓他崩潰,不能去想她一手舊創迸裂又一腳骨折而蜷縮在地的無助畫面,不能去想她纖小的身子會被火焰啃噬而哀嚎,不能去想她會在萬分痛苦中窒息於滾滾黑浪之間,不能去想他會永遠失去她甜美溫柔的笑容……
幾分鐘的時間,他顫抖得快要死去的心卻像已經埋葬了整個世紀……
門開了。嘴唇已被咬得皮開肉綻,血液從深刻的傷口中迸出。
黎淵轉身往樓下奔去。
***
葛雨瑩被痛逼出陣陣冷汗,卻轉眼被燥熱蒸發於無形。她抗拒頭昏目眩,瞇眼望著黎淵碩長的背影一點一點消失直至完全被黑煙完全隔絕……
凌子舜在她耳邊大叫:「瑩瑩!你不能昏過去!」
「嗯,現在還可以撐。其他人怎麼樣?」
「他們都平安到了十樓,煙也已經瀰漫到那裡了,可是天台門被反鎖,培培和飛軒企圖撞開沒成功,現在頭子在試著開鎖。」
「原來黎淵也會開鎖?咳,要是我在就好了,我開鎖的技術鐵定比他高竿,咳。」突感天昏地暗,葛雨瑩幾乎難以支撐。「子舜,死掉的滋味如何?你快要多一個同伴了,我和你男女對唱,好不好?」
「不要胡說!試試看,再站起來!」凌子舜不斷給她打氣。
她一陣咳嗽,再次以右手撐地,嘗試站起,卻再一次次跌倒在地。
胸口需要氧氣,腦袋需要冷靜,葛雨瑩不斷鼓勵自己,更以右手緊緊握住流血的左手腕。然而吸進過多的煙霧讓她猛烈嗆咳,連心肺都快要咳出來了,瀰漫的黑色浪潮完全蒙蔽了她的視線,熏得連淚也乾旱,高溫的空氣讓她整個身體發燒,烘得發尾焦裂蜷曲,神智漸漸飄遠之中,手和腳的疼痛卻相反地減輕了……
實在不可能這麼命大,在短短時間內兩次逃過死神的掠奪吧?
如此一想,心情反而奇異地舒緩下來,從乾痛的喉嚨裡逼出微弱的聲音:
「子舜,咳,如果我死了以後卻不能像你一樣說話,請你幫我告訴黎淵──我這生只愛他一個人。」
「你為什麼不自己告訴我?」
模模糊糊中聽見黎淵低沈渾厚的嗓音傳來,讓葛雨瑩一傻,心在逐漸虛弱的跳動中猛然一躍,還以為自己已經進入了昏迷狀態,否則聽力怎會產生幻覺?
黎淵身影隨著他的聲音,穿過重重紅光廉幕,從厚重的黑霧裡透出,逐漸清晰。
他大步來到她身邊跪下,脫下自己襯衫,露出一身他儒雅外表看不出來的精鑄體格。他抓起葛雨瑩湧血不止的左手,用衣服迅速在她手上牢牢捆綁。
一泉鮮血濺上他赤裸的胸膛,燦紅一片,比火光更耀眼。
她嚶嚀一聲,黎淵加重手力一扯,將她微顫的身子帶進了他懷中。
感謝上天沒有奪走她,他張臂緊緊擁住她,狂顫的心在這一秒鐘得到平復。
這一刻,甘願死去。
葛雨瑩將臉孔偎在黎淵似鐵結實的胸口,面頰熨貼著他的肌膚,那滾燙的體溫呵,比火焰更熱烈,毫不保留地從他胸膛隨著澎湃心跳傳進她身軀。
黎淵抱住她輕盈的身子站起身,雙臂緊鎖得讓她渾然忘記自己此刻的處境。
葛雨瑩橫躺在他剛硬的臂膀中,仰首向他,格格笑起來。
「黎淵,你好像包公。」她笑道,跟著又是一陣劇烈嗆咳。
「閉著氣。」黎淵微笑叮囑,抱著她走回火焰與黑煙之中。
***
「……被懷疑是人為縱火,火勢在控制之後,已幾乎無法辨認數名死者身份。根據該旅館的旅客登記判斷,該層樓中很可能有兩名台灣旅客在火中喪生,巴黎方面正在積極進行身份辨認的工作。該兩名台灣旅客登記名為歐煦陽及蘇嫣柔,是一對度蜜月的新婚夫妻……」
新聞記者的播報,聲聲震落了葛雨瑩的淚水,成串成串,洶湧不絕。
她抱緊了剛剛從郵局領回來的包裹,無可克制而渾身抖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