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應該回家去了吧。我跟她說了今晚全家各自行動,不用她作菜了。你和儀安準備上哪兒去吃?」
「我們……」他瞄了咖啡店門一眼。「還沒有決定。」
「好吧,晚上回家見,我約了人,要走了。」
關上電話後,黎淵下車,才發現天空不知何時飄起了細雨,像極了那份因思及葛雨瑩而晃動的莫名情感,薄薄的涼涼的雨絲,飄渺地圍繞在他周圍,墜落在他心頭,分明感覺得到它的存在,卻看得迷濛,伸手捉也只是空虛一片。
黎淵頂著雨走進咖啡店裡,目光找到坐在角落裡,正在抽煙沈思的妻子。緩步走到小桌邊,他溫和地開口問:「回家了好嗎?」
丁儀安抬頭對他望了一眼,倒是沒有訝異他會一路跟著來。「我還想再續杯。」
「那我陪你喝。」黎淵想坐下,卻被她制止。
「你自己走吧,我會叫車回去。」她擺擺手中的煙,白色煙霧冉冉晃動。
「今天是……瑩瑩生日,她似乎一個人在家裡。我們回家陪她好嗎?」
丁儀安笑了,深情凝望著他,柔聲說:「從我認識你的第一天起,你一直是這麼細心體貼的。別的男人很容易會遺忘的事,你從來沒有忘記或疏忽過,有你在身邊,我應該什麼都不用煩心,什麼都不或缺了才對。君君曾經誇你是女人心目中的理想丈夫,至今我也深信不疑,但是,為什麼我們之間始終像隔著山……問題出在哪裡呢?是我的要求太高了嗎?我又要求了你什麼呢?我真的不懂……」她最後幾句話,小聲的像在問自己。
黎淵胸口起伏幾下,將行動電話放在她桌上,說:「外面下雨了。電話你拿著,有事打給我,我在家等你電話。如果沒有接到你的電話,我兩個小時後來接你,好嗎?」
丁儀安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又陷入自己的迷惘中。
回到家,黎淵轉動鑰匙,推開門走進一片黑暗裡。
葛雨瑩纖小的身影正坐在餐桌前,面對著一塊小蛋糕,十指在胸前虔誠相纏,專注的視線凝聚在那方蛋糕上,柔軟的嘴唇輕輕顫動著,好像在默念著什麼。
他開門的聲音驚動她抬起頭來。「咦?黎總?你怎麼回來了?」
黎淵但笑不語,走到她身邊,掏出打火機,在她面前點燃。「許願是需要蠟燭的,讓這個姑且權充一下吧。祝你生日快樂。」他含笑舉著打火機。黑暗中兩朵火光在她的眼眸中閃動,燦燦如星。
葛雨瑩呆呆的看著他半晌,才鼓起腮幫子吹熄火苗。「謝謝你。你怎麼知道今天是我生日?」她的聲音塞住了似的。
「你兩星期前說過這星期一是你二十五歲生日。」
「你……有很可怕的記憶力。」她拿看怪物的眼光望他。
他笑笑,問:「好小的蛋糕,自己作的?」
「當然是──買的。自己作多麻煩,其實我很懶得進廚房的,才沒你想像得那麼勤快呢。」葛雨瑩向他攤開手心,「拿來吧。」
「拿什麼?」
「禮物啊。你會記得我的生日,總該有所準備吧?」
「本來是想過要買的,今天早晨一混亂就給忘了,改天補好嗎?」他誠懇地說。
她頹然垂下手,一臉掩不住的失望。「算了,我早有心理準備了,料到今年什麼禮物也不會收到。本來還想給自己買顆紅寶石,獎勵自己今年過得很勇敢,那天和丁伯伯逛街時看到一顆好漂亮的,有點像君君生前珍藏的那顆,沒想到價錢貴得嚇死人,只得作罷。」
「什麼紅寶石?」黎淵一怔。
「不告訴你。」她扮個鬼臉,「要是我說出來是在哪家店看的,你又要懷疑我是在故意敲你竹竿,罵我奸詐。不過你還能記得我生日,我就已經很高興了。人是不能太貪心的,對吧?」
她強顏說笑的神情讓黎淵心生強烈的不忍,想到如果丁廷君還在,肯定會……
「你等等。」他說。
葛雨瑩訝異地看黎淵走進他臥房,幾分鐘後竟然拎著琴盒出來。
「你要奏琴給我聽?」她驚喘,這份禮讓她眉也開了,眼也彎了。
「想聽什麼曲子?」黎淵微笑從盒中拿出提琴。至少這是他能幫廷君作的。
她還沒有從過度的驚喜中平復過來,吶吶地說不出話。
「沒有意見?那……我奏首孟德爾頌的,好嗎?」
黎淵開始演奏了。弓和弦相觸,第一個音符破空迸跳出來的剎那,她的心就開始顫抖,整副思想頓時被瞬息萬變的琴音佔領了。琴音不只從黎淵的弓弦上湧現,他的手指、手臂、肩膀,和他身體的每一個部份和姿勢都在釋放著感情,那琴聲從她耳膜竄入靈魂深處,從周圍空氣滲入她渾身肌膚,喚引著心臟跟隨每個音符爬升再降落,復陡然升起而後又滑落,領導著所有情感膨脹,再膨脹。
時空異變了,她身軀被拋進了汪洋大海中,琴聲竄高時身軀便隨著浪頭飄高,琴聲顫動時像千百個浪頭同時襲擊而來,琴聲低垂時彷彿被捲入無底漩渦,胸腔被壓迫的感覺讓她幾乎要喘不過氣來,四肢百骸失去所有力氣,只能無助而脆弱地,被他的弓弦牽扯出來的巨大浪潮淹沒,淹沒……
終於,完全的靜默,漲滿的情緒空寂了,海浪也平息了。
黎淵停下動作,怔怔與她相望,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給震撼而難以言語。演奏時那無以名狀的飽滿感漲滿胸口,讓他心跳澎湃,想永遠這樣奏下去。
那兩道漾滿溫柔的深邃目光融合了一股奇異的攝人的光彩,穿透了一室寂靜將她籠罩,糾纏得她一顆心激湯不已,靈魂被他吸去,喉嚨乾澀的簡直發不出聲音來,不知過了多久之後,葛雨瑩才勉強發出蚊鳴細聲:「就一首啊?」
「我奏不下去了。」他聲音啞了。
「啊,平常太懶了,沒有練習,對嗎?」她硬掰過來。
「對。」他笑了,那笑容,虛假的讓她想哭。
黎淵收起提琴,燃起了煙,在黑暗中靜靜抽著,回復平日那副閒適淡漠的神態,讓葛雨瑩幾乎懷疑剛才的一切只是夢境,剛才奏琴的人是個陌生人。
沈默的空氣靜滯好久,她緩緩開了口:「對不起……我今天早上對你說了那種過分的話。」
「沒關係。我說過,你說什麼我都不會生氣的,何況你又沒有說錯什麼。」見她嘴唇邊上紅腫一塊,是早上在辦公室咬的,他想起了就好笑。「嘴唇……還痛嗎?」
黎淵不經意抬起手,食指輕輕撫上她軟軟的唇。
輕如蝶棲的一觸,溫柔得叫她震顫,強猛得叫他心悸,一瞬間,流動的時光停滯了,停滯在他手指和她唇瓣相貼之際,停滯在他迷失的視線和她心醉的眼波中,靜謐的眷戀在相纏的目光中如夢一般緩緩升起,他既不想移開手指,她也不願轉開臉……
久久,久久,黎淵勉力讓手指離開她的唇。
「我要去接儀安了。」他柔聲道。
「嗯。」葛雨瑩輕應了一聲。
他沒有再說什麼,轉過身子,走出她逐漸發熱朦朧的視線之外。
短短幾小時之內,雨勢便增大了,嘩啦啦地從雲端往下直瀉。
整段路上只聽見雨打車頂的聲音,眼見快到家了,丁儀安終於打破沈寂,問:「你怎麼了?好像走了魂似的?你說兩個小時,可是我等了將近三個小時。」
「對不起。」黎淵扶著方向盤,心不在焉地說。
「我不是要你道歉,只是很擔心你是不是出事了。和你約好時間你從來不遲到,而且還晚這麼久。」她輕輕說。
「我在想一些事情,不知不覺就開著車兜起圈子來,沒有注意到時間。」
「沒事就好。想什麼會讓你想到連時間都忘了?我可以知道嗎?」
「當然。」黎淵停一下,說:「儀安,你畫展的事,我決定……」
「等等。」她制止他,「你先聽我對這件事的決定──我想過了,我不能勉強你做你不願意的事,所以這件事就到此結束,好嗎?」
黎淵轉頭訝異地看她一眼,她神情誠懇溫柔。「謝謝你。」他微笑道。
「不,是我太任性了。」丁儀安笑歎一聲,「剛才,我一直在想我們之間的關係,為什麼會弄成這樣?後來竟然是瑩瑩的一句話讓我省悟的。」
「瑩瑩說了什麼?」黎淵喉嚨一緊。
天際驟然劈過一道電光,轟隆隆響起的雷聲讓他突感心驚肉跳,潛伏在心底的不安感,一陣急似一陣地催促他加快車速。
「她把你形容成一棵大樹,你會開漂亮的花讓人賞心悅目,你會生出柔軟的枝芽撫慰人心,你有滿樹的綠葉為人擋雨遮陽,你有強壯的樹幹給人安全感──可是,因為你是樹,所以你不會向人靠近,必須由人向樹走去,向你貼近,才可能與你交心。」
黎淵越聽心越亂,腦袋裡好像有只小蟲不斷嗡嗡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