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但是,我想要的是實際的證明。」
沈蓓珊舉起手,「我有建議,能不能請你家人去認呢?」
「不,請不要這麼做。」凌子舜的聲音很緊張。「我家人以為我還活著,我寧願……寧願讓他們繼續這樣想,我不要爸媽知道我死了,那實在太慘忍……」
「我懂你的心情。」席培銘歎氣。「何況,現實上我們也沒辦法通知你家人。總不能去見你父母,說我們相信你兒子凌子舜死了,屍體在某某山谷,請去認屍。當然我們更不能告訴警察,我們遇見個鬼,他說這屍體是他,請去調查一下。」
「說的也是。」沈蓓珊覺得有理,奇怪自己想不到這層。「托夢如何?」
「我不會。」凌子舜疑惑道︰「我不明白,你們這許多問題和我投胎有什麼關係?」
「大概沒關係。我只是喜歡把問題弄清楚。」席培銘看看手錶,時間太晚了。「你跟我一起回去吧,我們回去再討論。」
沈蓓珊一怔,「回去哪裡?」
「我是在跟凌子舜說話。」他拉著她站起來。「當然會先送你回家。」
「你要我跟你去哪裡?」凌子舜問。
席培銘聳聳肩,故作輕鬆的說︰「跟我回家。再怎麼說,你是個男的,總不能二十四小時跟在蓓蓓身邊吧?那樣……太不像話了。」
「為什麼不像話?」沈蓓珊大惑不解。
席培銘訝異的看著她。「你不在意?一個看不見的男鬼隨時跟在你身邊?你睡覺、換衣服、甚至洗澡……他都在身邊?」
「我會叫他離開啊。」她說的理所當然。「何況,要看也已經看過了……」
「什麼?」他咆哮。
「凌子舜已經偷看過我洗澡了呀!」她居然面不改色。「他還很稱讚我的身材哦!」
「我沒有!」這次是凌子舜咆哮。
「你膽敢否認?」沈蓓珊雙手叉腰,表情很兇惡。
「不,我是說,我沒有稱讚你的身材。」他急急辯解,但效果更糟。
席培銘的臉部肌肉扭曲成一團。「這麼說,你承認你偷看蓓蓓洗澡?」
面對兩個咬牙切齒,恨不得將自己打入地府的人,凌子舜決定最好的解決方法是「悶聲大發財」。反正,他們又看不見自己……
「他不出聲了。」沈蓓珊很羨慕,「當鬼真不錯,我們又抓不到他。」
「凌子舜,我知道你還在,」席培銘仰天對空氣說,「從現在開始,我要你二十四小時跟在我身邊,不准再去找蓓蓓。等我回家以後,如果聽不見你聲音的話,我和蓓蓓就再也不幫你了。」
「你要回哪裡的家啊?」她問。
「老家。」他輕輕攬著她的肩頭,向著公園外走。「會不會冷?」
沈蓓珊搖搖頭表示不冷。「好懷念你家那間屋子,記得我們在裡面冒險……」席家的老屋子是他們倆小時候經常遊玩的地方。
「我們的秘密房間。」他笑了,「就我們兩個人知道。」
「你想,我明天能不能去玩?還是你有事?」她好想再看看那個「秘密房間」。
「沒有。那我明天去接你。」席培銘怕她冷,加快腳步走向車子。
兩人沈默的走了一會兒,大半的思緒都還在凌子舜身上打轉。
「真奇怪啊真奇怪,特地跑到山裡去送死?」她喃喃自語著。
風聲變遽了,冷冷的夜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幾片葉子跌落在腳邊。
席培銘停下腳步,感覺身上起了一陣寒意,彷彿聽見求救的慘叫從遠處某山裡傳來,山谷響起回聲,一遍又一遍……
「你說的對,真是太奇怪了。」
第四章
4.1
「哇啊!可愛的房子,久久久……違了,我來了!」
一踏進傍山而建的席家老屋,沈蓓珊就不停大呼小叫。她樓下樓上跑著,來回巡視每一個有兒時記憶的房間。紫色長裙像朵盛開的鬱金香,隨著她的移動在整間屋子裡飛啊轉啊。
席培銘很有耐心,陪著她在這間三層樓高的大屋子裡四處參觀。事實上,當他兩天前重回到闊別十年的老家時,也和沈蓓珊一樣,欲罷不能的在每間房裡流連,只是沒像她這樣嚷嚷,唯恐全世界不知道她有多麼興奮。
「席媽媽每次都在這裡幫我梳頭!記得嗎?培培。」「看呀,牆上這塊是我們弄髒的,還被席伯伯罰站呢!」「這個老冰箱還能用啊!」「哇,這張書桌還在,我們在這裡作燈籠的嘛,喏,這是你用美工刀劃的刻痕。」「咦,這個擺飾,是不是我們玩丟圈圈套來的那個?」「嘖,這塊牆壁已經褪色了,應該把窗簾拉起來。」「還有……」「記不記得……」
回到這裡,除了懷念,席培銘的心情是感傷多於喜悅,每樣傢俱,每項擺飾,都提醒他再也回不來的童年生活。感傷到最後,他甚至起衝動想逃出這間屋子,不想再待在裡面被回憶窒息。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感覺到重回舊地的喜悅,是蓓蓓讓這棟屋子又活了起來,他這麼相信。過去兩天,一個人待在這棟大屋子裡畢竟是太沈悶了。
「你怎麼睡在客房?」她看見席培銘把自己安置在一樓客房,不解的問。
「嫌行李搬上搬下麻煩,反正只住幾天而已。」他簡單的回答。
沈蓓珊一臉訝異。「怎麼?你還要搬走嗎?」
「這裡距離辦公室實在太遠了。我打算另外租個套房住就可以了。」
「到了!」終於來到她刻意保留在最後的房間,也就是席培銘小時的臥房。「這裡是我們的……基地。」她嚴肅而隆重的表情,好像要進入的是皇宮內院一樣。
「嗯。」席培銘配合她營造出來的戲劇氣氛,緩緩轉動門把手。門軸發出嘎一聲,多年未上油的門應聲而開。
他側身貼著門板,讓她先進去。長髮擦過他鼻下,癢癢的,香香的,是蘋果的味道。
房間裡的擺設,完全和他與母親被爺爺帶離台灣之前一樣。陪伴他多年的書桌和床鋪,此刻看來像小人國的傢俱。看見牆壁上測量身高的刻痕才知道自己從前這麼矮,貼在床頭的那位褪色的日本玉女明星已經結過兩次婚,靠牆邊的那個玩具箱裡肯定還塞滿了他的超合金機器人,地毯上那塊黑色的污痕是蓓蓓受傷時留下的血跡……
「就是這裡,你不小心把我推倒,害我受傷。」她邊說邊把淡紫色長裙撩到大腿處,抬高腿,把以前受傷的地方指給他看。
淡淡的紫色長裙,底下並沒有穿絲襪,光滑圓潤的膝蓋上方有一抹淡淡的玫瑰色痕跡。席培銘知道她一向痛恨穿有束縛感的衣服,但他不明白,蓓蓓究竟知不知道這樣的孩子舉動對已經成熟的他來說,是一種過分的刺激?
他把視線從她白晰的肌膚上移開,望向牆壁,說︰「你向前撲倒,肩膀撞到牆壁……」
他說話的同時,沈蓓珊已經向著他望的方向走了過去。她輕巧的將玩具箱移開,露出牆上的一塊方形嵌板。「然後我們就發現了這個基地中的秘密。」
兩人對望一笑。因為那一撞,原本被油漆遮蓋的毫無細縫的嵌板受到震動,周圍的油漆剝落少許,露出嵌板的形狀。他們倆個好奇的敲敲打打,才發現嵌板背後的秘密。
席培銘推動嵌板,嵌板向裡面移動幾公分。他再向上推,嵌板流利的向上滑動,直到完全隱沒在牆裡,牆壁也因此而出現一塊方洞。
他把頭探到洞裡朝上看,裡面像一個甬道一樣,向上延伸,磚牆上架著一道梯子。「裡面還滿乾淨的,要不要上去?」這是多餘的問話。
沈蓓珊直接把他推到一邊,一馬當先的往洞裡鑽,順著梯子向上爬,直到頭碰到頂。和席培銘剛才的動作類似,她把雙手平貼在頭頂上的嵌板,然後向旁邊滑動,直到一個方形的洞露出來。她迫不亟待的繼續往上爬,頭先露出洞外,雙手再撐著地面把身體拉起。
這裡就是屬於他們倆的「秘密房間」!這個僅僅四坪大小的空房間深藏在建築物的三樓深處,入口即是席培銘的臥房。兩個孩子發現這個秘密之後,陸續帶了一些木板和椅墊上來。席培銘用木板釘了一個簡陋的矮木桌,對當時的他們來說,這張像垃圾堆裡檢來的木桌可比書房裡的豪華辦公桌要來得動人百倍。他們常常帶故事書和零食上來,一窩就是一下午。「去我們的秘密房間」是他們小時候最得意、最光榮的遊戲。
「這裡也很乾淨,只是有點亂。」她放低聲音,對剛探頭上來的席培銘說。
在這個小房間裡,他們一向覺得要小聲說話才顯得「很秘密」。除了矮木桌和散放在四周的椅墊外,角落裡還有幾個空的飲料瓶子,幾張鑲框的畫倚牆而放,幾張發黃的舊報紙躺在地上。大概因為房間密封的關係,倒是沒什麼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