啜泣哽咽的鼻音傳來,「不是我偷的……我只是沒有還而已!」
這是什麼對話?護理長髮誓她沒有漏聽半句,可是怎會怎麼聽怎麼不明白?「這位太太,你別難過。柏大夫的醫術很棒,小孩一定沒事的。」
「哇──」
小母親乾脆痛哭起來,這又怎麼啦?護理長第一次感覺好心安慰病人家屬是一件很蠢的事。
「你別以為哭就有用!我等會兒一樣和你算賬!」柏子凱一邊開藥單一邊惡狠狠地警告。
護理長和柏醫師共事兩個多月了,直到這會兒才明白平常沉默寡言、下了班就在醫院籃球場上廝鬥的柏醫師,骨子裡是一隻暴龍──
柏子凱將藥單還有一張一千元大鈔轉到護理長手中,「Miss林,麻煩你幫忙繳費,領一下藥。」
「我?」護理長指指自己的鼻子。乖乖,柏醫生還替病人付賬?這太詭異了吧?但是……看柏醫師一臉陰鬱肅颯的模樣,她可不會笨到想得罪盛怒中的暴龍。
「我去拿藥!」護理長小跑步離開了。
「我……」小母親蒼白的唇片抖啊抖。
「你還真知道怎麼折磨我!」柏子凱沉凝著眸光審視這張在他每一個睡夢中出現的清靈瑩柔臉蛋。
她好瘦,圓潤的蘋果臉只剩下巴掌大,尖尖的小下巴鑲滿一排珠淚。
這一副枯瘦纖細的身軀,還有燒得臉色紅咚咚的小嬰兒,讓他措手不及,何只心坎淒淒焉,他簡直沉痛到無法感覺了。「我真不知道該不該擰斷你的脖子,以求一個解脫!」
「對不起……」
「你就只有這句話?」
一年前她丟下這一句話走得不見人影,他最恨聽到這句話了!
心在狂燒,氣血湧入翻騰的腦海,柏子凱徹底發飄了,接下來精彩無比的「禮讚」不絕於耳……
就在這個早晨,柏子凱醫生溫文儒雅、風采朗翩的形象全毀了。徒留一地單身小護士暗慕白馬主子的碎裂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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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家祖厝裡,新裝設完成的分離式冷氣在每個房間中發揮威力,阻隔了盛夏惱人溫度的肆虐,也籠住了淒清幽暗。
「哪裡來的孩子哭?」中午時分,常濟跳出房門口,一眼就瞧見讓他變成一根死電線桿的畫面──
柏子凱抱著個小娃娃急得團團轉,嘴裡不住嚷著,「熱度明明退了,他拚命哭個什麼勁?」
「他……」紅菱猛地住口,因為瞧見了讓她高興得跳起來的人。她衝向前抱住常濟又叫又嚷,「阿濟,你好好的啊!我好想你呢!」
常濟也抱著紅菱打轉。「我也好想你!你回來了真好!老大找你找得快死掉了!」
「老大?你不是老大嗎?」紅菱傻問著。
常濟咧嘴大笑,「我不當老大已經很久了。幹過最後那一架後,我就將小弟們解散了。還好我那時還未滿十八歲,法律責任輕,全賴大哥找律師幫我解決了。
「我的腳在那場混戰中受了傷,想當兵被驗退,後來大哥就找我過來這兒住。現在我白天在鎮上加油站工作,晚上去念高中……嘿嘿,我現在歸這位老大哥管啦!」常濟放下紅菱,朝柏子凱努努嘴。
「很好很好!」子凱能這樣照顧常濟,她好感動。即使她對他實在不滿──他當眾吼她罵她,還不顧她的反對,硬把她逮來柏家祖厝。
「一點都不好!」柏子凱往久別重逢、敘舊到渾然忘我的兩人中間一站,把啼哭的小嬰兒塞人紅菱手中。
「老弟,你今天幾點的班?」丟過來的眼色明白告訴常濟:你在這裡很礙事,識相的馬上走人!老大哥我和這個女人之間還有賬要清算!
老大趕人囉!常濟摸摸鼻子,瞧一下腕表,「糟糕!我快遲到了。紅菱,我晚上帶消夜回來給你吃……我有好多話要問你呢!」
晚上?她還想找機會偷溜呢!「阿濟,我一直沒有機會跟你說聲謝謝……那一日多虧你了!」
「我知道啦!老大已經幫你說過幾千次了!」常濟走到大門口又回過頭,皺皺眉翻翻白眼嘀咕道:「那是誰家的小孩?快讓他別哭了,吵死了!」
待大門一合上,柏子凱也對紅菱叫道:「你快想辦法,讓他別哭了!」反正他和她之間說斗唱罵鐵定有得糾纏,哭鬧的小孩要先安撫才是。
「仔仔肚子餓了。」她驀地臉紅了。
她臉紅羞澀的樣子依然如他記憶中一樣好看……不過他不明白,兒子肚子餓和她沒由來飛紅雲有什麼關係?
「仔仔,真好聽的小名……我去泡牛奶。」他打開嬰兒用品袋,尋找奶粉……「沒有?」她不會窮到沒錢買奶粉吧?
沒有奶粉剛剛也不說,現在又要跑出去買,等他回來時,仔仔會不會已經哭到脫腸疝氣甚至斷氣?
沒當過爹的人聽著兒子的哭聲心焦又難過,忍不住又提高音量,「你過去一年到底怎麼活的?」
這一年來,他雖在台北的醫院實習,但每逢假日就會南下,幾乎快翻遍附近幾個縣市鄉鎮每一寸土地──這個女人到底躲到哪個天涯海角去生孩子了?
「我在台東那兒的一個牧場工作啊!」紅菱低嚷回去。老是這麼大嗓門,兒子都被他嚇得臉色發青了。
那麼遠?擺明了叫他找到鬍子發白!想來他就又有氣,「你還真能跑!怎不乾脆躲到北極去……快說,到底要哪個牌子?」
哪個牌子?「你講話我有點難懂耶!」她瞪著他,原來他說話也會跳針。
「仔仔吃哪一種奶粉?」柏子凱叫著,「你快說,兒子等不及了!」
原來是問這個……紅菱侷促地低下頭,小聲說著,「我知道仔仔等不及了,你別過來!」她就近溜到廚房,拉開一張餐桌椅,背著他坐了下來。
「什麼?」要在高分貝的哭聲中聽到她如蚊吶的話語,對他的耳朵來說是一大考驗。「你還沒告訴我──」
怪哉,她幹什麼非背對著他不可?怪哉,仔仔怎麼不哭了?
不讓他過來?嘖,他偏偏要跟過去……
探頭一看,仔仔正張大小嘴,埋在母親瑩白的胸前拚命地吸奶。
他心頭起泛起無法言喻的感動……他居然有兒子了!
他有兒子了──
可惡的女人,居然不告訴他!可惡的女人,一個人生活生子,完全把他剔除在外!沒錯,她實在可惡透了,可他也心疼死了!
她一個人怎麼活過來的?她說過她在台東的牧場工作,一定很辛苦很難熬吧……即使知道她很能吃苦,他還是滿心不捨。如果他在她身邊,他一定不會讓她瘦成這樣,他一定會拼了命,呵護她每一分每一秒……
「你為什麼一定要走?」他心痛喊著。
還好上天可憐他,她就這麼突然出現在他眼前,然後空曠寂寥的大屋裡又見她的身影,飄著她的寧香……他情難自已地貼近她的後背,輕柔撫著她的髮絲。
她躲了一下他的碰觸。
「別動。我只要這樣靠著你就好。」他沉浸在失而復得的千百種紛亂心緒裡。
「啊……」不該這樣的……他的嗓音清憐溫實,他只要一句話就足以摧毀她的心牆呀!他安心叫她走不開嗎?
「晚一點我們去你阿爸的靈骨塔祭拜他吧!」他雙手緊緊摟住她。
這一雙大掌的熱度好炙人,又要將她燒灼……她只好狠下心柔聲央求,「我一早才打那兒過來。你等一下可不可以直接載我去車站?」
後頭的男人震動幾下,涼颼颼的氣息竄人她耳邊,「我可不可以直接將你五馬分屍?」柏子凱又瀕臨抓狂邊緣了。
「我……我又不是故意要找你麻煩!我昨夜就從台東搭夜車過來,哪會知道仔仔經不起折騰,一早就病了。我真的不知道你在那一家醫院啊!」又看見你,我要花多大的力氣才能把你的形影拋到腦後啊……她心亂如麻,最後兩句話根本說不出來,雙肩隱隱抽動著。
天,又來這招!她安心用眼淚把他吃得死死的!
「媽的,就會哭!」他咒罵著。
「你就會罵我,罵得好難聽,還當著急診室裡那麼多人面前……嗚嗚……」她抽噎著,好不委屆。
「我為什麼不能罵人?我的心整整刺痛了一年,為什麼我不能吼一吼?我還想大叫大喊,擠出我所有的鬱悶,化開囤積的怨恨──
「夏紅菱,你真的很行,你讓我深深體會到了什麼叫做生不如死!我都不知到自己還要螫心蝕痛多少年……幸好蒼天有眼,它沒有判我終生監禁!」
聽著他憤懣狂喊,她整顆心也跟著碎了。她忘形地靠倒進他的懷中痛哭,「我以為這樣對你最好……你可以選擇一個好對象,開一家大醫院……」
「我的父母都管不到我,你憑什麼幫我打算?你這個除了哭什麼都不會的女人懂什麼……天哪,你這麼愛哭,過去一年你的眼睛居然沒有哭瞎?」他拭去她全往仔仔小臉落下的成串珠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