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麼言不由衷,陽奉陰違,官場上聽多了的什麼「官話」?震錢彬一聽這樣冠冕堂皇,說得響亮得體,卻想也不想便一口回絕的話,便怒意打心中竄起。
想他震錢彬下達了半輩子命令的「話」,哪個膽敢有意見或不從,更別說是他紓尊降貴,把他自幼小心呵護捧在手心上長大的掌上明珠,下令許配給杜擎,這樣天大鄭重的話。
「杜指揮,你這可是嫌咱們虹茵不夠秀外慧中、端莊溫柔,高攀不起你這一身本領、武藝高強又相貌出眾,堂堂錦衣衛的指揮。虹茵是刁蠻任性,嬌悍難馴了些,但到底是集家世、美貌、聰慧、才能於一身,金枝玉葉的大家閨秀。我震二總管主動攀親、挑選的女婿,自非等閒之輩,你能娶虹茵這樣一位鑲金嵌玉,貴氣又嬌艷如花的美眷,亦是前世修來天大的福份。這件事就這樣說定,那些理由牽強,不成理由的官場話、應酬話、廢話,你收回去,我當你沒說過。你最好記住!我能一手提拔、栽培重用你成為堂堂錦衣衛的指揮,也能教你丟飯碗,打回原形,別想再在北京城混下去。」
當震錢彬自稱為震二總管,不提震爺,也不再喚杜擎為阿擎,而開口閉口杜指揮時,他的重話已說到最重的頂點,不能再重。一如他的怒氣,怒極反生陰鷙駭人揮的冷笑;二如他可以任意脫下威嚴堂皇又尊貴的外表,私下對滿洲派來的使者打躬作揖,極盡諂媚奉承之能事;三如……
杜擎眼中、心中及所知的震爺到底有幾副臉孔?
人前人後,百變、千變、抑或是萬變的震爺,杜擎已無力分辯真偽。
他只看到此刻勃然大怒,明明是氣得臉上青筋直暴,卻仍咬牙冷笑著,看不出有多怒的震爺,不給他任何拒絕反駁的機會,已忿忿拂袖而去。
★ ★ ★
自從冰兒裝病後,楚府上上下下簡直「亂」翻了天。
楚老爺和楚老太夫人憂心焦灼,慌亂無主地亂成一團。尤其是楚老太夫人,心疼憂慮寶貝孫女,早已白頭的銀白髮絲,又白了幾分,楚老爺楚荊平更是焦慮心焚似火,焦慮閨女的病況,心焚交不了差。暗地裡謹慎小心遍尋城裡城外各大名醫,還不能洩漏半點風聲。萬一傳到信王爺,和四品縣官盧大人及其長公子盧靖耳朵裡,說這北京城第一大美人,楚家千金身染怪病,變成滿臉麻子丑七八怪的醜姑娘,被迫退婚名節受損不說,楚老爺的腦袋瓜還能安穩地擱在脖子上才怪。
楚老爺起先還不相信閨女無端端會染上什麼怪病,多半是為了拒婚佯裝出病重的樣子。但經每一位來診治的大夫診斷後,都大搖其頭,臉色大變,一個個被嚇得連滾帶爬出楚府還不打緊,連半個子兒也不敢收。
楚老爺也憂心忡忡,一籌莫展了,唯有過一天是一天。偏偏江秋連他和老太夫人都不肯見,只肯隔著紗帳和他們說話。
他們哪知道紗帳裡的病美人,「好」得不得了,尤其是食慾驚人,好端端的人都沒她那麼能吃。
「這悅兒也真是!存心想餓死我,去拿些吃的拿了老半天。想氣死我,也等我先吃飽再說!」
冰兒餓得有氣無力,只能忿忿咬牙小聲地詛咒,好歹省點力氣。
裝病已要了她半條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又快悶死她另外半條命,現在竟想餓死她,豈不是沒命了嗎?
「小姐,前廳來了位自稱是慈寧寺慈空方丈,特別引薦來替小姐治病的柳大夫。這位柳大夫說他有種采自新疆天山上,非常珍貴名叫「饗冰耳」的藥草,可以治小姐的怪病。老爺已幾乎不抱任何希望,不過,還是要我先來問過小姐,要不要見他?」
悅兒捧著食物盒進來,問是問過了,還沒等冰兒回答,又自作聰明道:
「我想小姐當然是不肯見他,因為小姐壓根兒就沒病嘛?能吃能喝還活蹦亂跳……」
「悅兒!你簡直該死!誰要你自作主張說我不見他。他現在人在哪?他走了沒有?」
冰兒一聽跳得老高,拚命搖晃著悅兒,花容變色,又氣又急差點就活活把悅兒掐死。
「在在在!他還在大廳裡,小姐你……你先放開我,我這就去請他來。」
悅兒白著臉惶亂驚恐地嚷,沒被掐死也快被嚇死。
她用沖的,差點撞到牆,很快便把自稱是慈空方丈引薦來的醫術高明、任何疑難雜症只要經過他這神醫之手,都會妙手回春,藥到病除的「柳大夫」帶來見冰兒。
「悅兒,凡是稱之為『人』的,都別讓他進來!連一步也不能靠近,我什麼人也不見!」
冰兒急忙忙交代命令一句。簡直力大無窮,哪像病人,一掌就把悅兒推出門外好幾步路。房門「砰」一聲便關上了。
房內。
一對久未見面的多情人兒,四目交接,像患了傻病似的,只能癡癡傻傻地瞅著對方,任空氣凝結,任時間停頓。
直到冰兒眼裡蒙上一層淚光,她才猛然驚醒,一頭撲進嘴上貼著鬍子,喬裝成大夫的柳浩懷裡,愛嬌狂喜又激動莫名地嚷:
「浩哥哥,我就知道你收到我的飛鴿傳書後,一定會設法來見我。要不然冰兒就要活活病死了!」
「冰兒,你當真病了嗎?怎麼楚老爺說遍尋名醫,個個診治後都大搖其頭說是不治之症。嚇得我焦灼萬分就要不顧一切衝進來找你。」
柳浩見她唇紅齒白,更見嬌艷奪目,當下知道問了個笨問題。
果然冰兒閃動著一雙精靈淚盈於睫的漂亮眸子,嘟著一張紅艷小嘴道:
「那些一個比一個更傻瓜笨蛋的庸醫,不提也罷!我只不過吃了一顆傲冰堡自製的催魂丸,就會脈搏忽快忽慢,氣若游絲,再塗上滿臉的麻子,凸眼凸舌的,就嚇得他們個個不用趕就自動滾蛋。」
冰兒雙手勾住柳浩的脖子,整個人幾乎掛在他身上,渾然不覺那模樣兒簡直要命的迷死人,撒嬌地又道:
「不過,人家真是病了,病在心口上,簡直病慘了。心病還要心藥醫,當我聽悅兒說,你帶著『饗冰耳』,也就是『想冰兒』的藥草來,我就知道一定是浩哥哥,我的病馬上就不治痊癒了。」
柳浩被她深情愛嬌的話語,惹得憐惜疼愛的一顆心都揪起來了。心疼了老半天,才猛然驚覺此行的目的。
「冰兒,我是來帶你走的,我和杜公子還有楚姑娘約好,今夜在穆大嬸的竹屋前會合,四人乘一部馬車趁夜離開。楚姑娘有封信要我交給你,你看了就會明白了。」
冰兒閱讀完那封信,漂亮的小臉蛋上,是一抹深思卻堅決的表情道:
「我不走!咱們四個人都不走!」
「你說什麼?冰兒,你瘋了!杜公子被迫娶西廠震二總管震錢彬的掌上名珠震姑娘,你又莫名無故要代楚姑娘被迫嫁給什麼四品縣官盧大人的長公子,咱們不逃,還等什麼時候?難不成就此活生生被拆散了。」
柳浩簡直懷疑冰兒是不是病入膏肓,說出這樣不清不楚的話來。
「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秋姊姊信中說她已是杜公子的人,今生今世跟定了他。既然生米已煮成熟飯,就要杜公子用大紅花轎熱熱鬧鬧、名正言順把她娶過門。」
「什麼已是他的人?什麼生米已煮成熟飯?你在胡扯些什麼?又想動什麼鬼腦筋,出什麼鬼主意?」
柳浩一顆正直,稍微偏一點都不行的腦袋瓜,一時還轉不過來。
真要命!如果「老實」可以賣錢,浩哥哥一定值黃金千萬兩。
冰兒畢竟是黃花大閨女,才開口,俏麗的臉蛋已紅成一片。
「哎呀!就是……就是……秋姊姊和杜公子已私下成了夫妻……總之,他們再也分不開了,就是這麼回事!」
「私下結成夫妻?怎麼結成夫妻?你是說……你是指他們……」
柳浩再老實也總算懂了。這一懂,一張俊臉也立刻紅得不能再紅,一路紅到脖子上。
只好紅著臉紅著脖子,任冰兒揪住他滾燙的耳朵嘰哩咕嚕,悄聲把她如何如何偉大的主意和計劃,吱吱喳喳地說給他聽。
★ ★ ★
「說起那位柳大夫,醫術高明,醫卦星卜樣樣精通,不但神乎其技到可以隔線把脈,若非疑難雜症還不屑於動手醫治呢!咱們小姐被他那麼一治後,簡直又變回到以往摔跤前那樣溫柔秀靜,非但沒拒絕盧公子這門婚事,還不時巧笑倩兮,一臉嬌羞歡喜地只等著當新嫁娘。」
這話是悅兒說給楚老太夫人身邊的丫鬟小蘋聽的,說得跟真的一樣。彷彿她親眼瞧見柳大夫如何替冰兒治病。
「這就難怪咱們楚老太夫人年事已高,還不辭辛勞乘著轎子親自上慈寧寺去向諸神佛,及慈空方丈謝恩,還捐獻了大把香油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