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寫著「逍遙樓」龍飛鳳舞三字的金字招牌,高高懸掛在半空中,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瓊樓玉宇的豪華屋宇,一點也不收斂光芒地矗立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門庭若市,呼盧喝雉,熱鬧得很。
華燈初上,到處瀰漫著酒氣。當然少不了的還有女人身上的脂粉味。
它就是城裡大大有名的酒樓,是達官貴族、名門富商雲集,氾濫權勢金錢的地方。一般平民、販夫走卒恐怕連趴在門檻舔地的資格也沒有!
「哎喲——大爺,怎麼好久沒來了。」嗲氣的笑聲,穿透吵鬧嚷嚷的花廳。這名濃妝艷抹,塗粉像刷牆的女人就是這逍遙樓的鴇母。從她那喜孜孜的笑容看來,就算白花花的銀子壓死她,她也心甘情願!
鴇母一番逢迎諂媚的話聽得桑寇兒作嘔地皺扭她出塵絕美的臉蛋。她加快手腳地收拾杯盤狼藉的桌面,便踏著小碎步跑向後院。
「好久沒來?是喲,以她的年紀,『那個』的確是好久沒來了!」桑寇兒唸唸有詞地來到後院的廚房,一古腦地將手中的杯盤全丟進桶中。
桑寇兒的話,傳進後院其他女僕的耳裡,惹來她們一陣笑聲,個個笑得花枝亂顫的。
「寇兒,你……好歹也要——」她們笑岔了氣,但仍佯裝不滿地準備說教。
「留點口德,是不是?」桑寇兒翻翻白眼,替她說了這句她聽了千百次的話。她煩躁地嘟起紅唇,狠狠吹了口氣,直噴向她那潔白額際上的劉海。
留點口德?!天曉得,她已經夠客氣的了。她積的德已足夠讓她祖先升天,讓天下太平羅!更何況當今的皇上朱元璋還得感謝她的一片苦心,肯為他著想咧!
「總而言之,妹子你多做事、少說話,害不了你的!」女僕中的老大姊阿珠,苦心婆心地嘮叨著,希望寇兒能將她的話給聽進去了。但從寇兒漂亮白皙的臉蛋看去,還「光明正大」地一副眾人皆不瞭解她似的委屈樣根本瞧不出她有任何悔悟。唉!該怎麼說,她才會聽呢?
寇兒的個性沖得比牛還像牛!有什麼說什麼。
假使有人因她無心的一句話,去懸樑自盡、投河自殺的話,她們全逍遙樓的人,也不會感到驚訝的。
「珠姊啊,你對你以後的生活有什麼打算?難道——就做一輩子的女僕嗎?」
「我們還能多想嗎?過一天算一天羅!」珠姊一邊忙著料理盤中的菜色,一邊搖頭歎氣。
桑寇兒垂頭喪氣地撩起衣袂,準備將剛才收來的酒杯、盤子洗淨時,低頭瞧見了自己的水中倒影。
那是她嗎?無奈的臉上佈滿了頹氣,眼底的失意惆悵明顯到連自己都不敢多瞧一眼,因為她深怕自己會同情水裡可憐的人兒。不,她桑寇兒這輩子可以去可憐、同情任何人,就是絕不能可憐自己。她絕不要桑寇兒落到這種地步。
「我絕不……外頭自由的空氣,我一口也沒吸過,我——」桑寇兒一腳踢遠木桶,準備對珠姊和那些姊妹們,發表她的長論時,卻被珠姊給堵住了。
「傻丫頭,在這酒樓裡還有夢可以做嗎?打從你嬸嬸把你賣進這當女僕時,早該放棄所有的幻想了。」她話一停,立刻轉身叫住一名女侍,「來,把這盤萊端到前廳去!」
「可是——我不甘心哪!」桑寇兒踱步,不放棄話題。
是的,珠姊的話一點也沒有錯。早在她爹娘雙雙去世,把她交給叔叔、嬸嬸時,她的一生就注定全毀了。她氣那懦弱怕妻的叔叔,恨那兒錢眼開的嬸嬸。竟狠心打下契約將她賣到逍遙樓六年,換得銀票好讓她的表姊們打扮得花枝招展。簡直比酒樓女子還盡天分。
「你不甘心?」
「我不甘心去侍奉那些作威作福的臭男人?聽他們的使喚。要不是顧慮到他們還有妻子的話,我早就找機會把他們的命根子給——」桑寇兒話還說完,立刻引來全場的驚呼聲,害得她硬是將那最精采的重頭壓軸話——「閹」字給打住,令她自己都深覺可惜。
桑寇兒原以為跟著來是珠姊的斥責,但令她吃驚的是,珠姊僅抬頭不發一語地看著她,相貌平庸的五官上,堆滿了不安和猶豫。
「寇兒。」珠姊輕聲喚道,欲言又止地。「你……確定桃姨會留你繼續當女僕嗎?」
「什——麼?你的意思——」寇兒聞言瞪大了那雙翦水大瞳,吞口水像咽石頭那樣地困難。
「寇兒?你被賣到這兒也有四年了。你該瞭解桃姨的個性,她會讓你安安穩穩過這兩年嗎?」
「但是……我這四年都好好地當我的女僕,盡力做好我的工作啊!」她為自己辯道。
「那不一樣!」珠姊寄托住寇兒的手。「我猜你一定不常照鏡子!」
珠姊話一說完,立刻拉著桑寇兒到水桶邊,並示意要她低下臉、彎下身,「寇兒?仔細瞧瞧你自己。」
「珠姊——」寇兒笑著想抽身,但珠姊硬是拉住她。
「噓——靜靜聽我說。聽著,珠姊看盡天下美女,但即使再美的女子也比不過你的萬分之一啊!你知道嗎?京城所有人都知道,逍遙樓裡的寇兒美得傾國傾城,遠超過酒樓裡的名妓。你想,這對逍遙樓來講,是多麼諷刺的笑話。依桃姨的個性,怎會不好好把握住機會呢?!現在所有客官、大爺們都在等時機,等桃姨把你納入她的旗下女人香羅裡哪!」
珠姊這一番話,並非八面來風、危言聳聽,而是句句屬實。寇兒在這四年裡已出落得仙資玉質、沉魚落雁,美得像畫裡走出來的仙女,不似存在這俗世紅塵的女子。如果說世間上有一種女子的臉蛋能讓男人停止呼吸,那麼就是寇兒的臉了。如果說這世上有一種女子的輕盈體態可使男人心跳停止,那麼就非寇兒莫屬了!
此番鑿鑿可據的話,有如當頭棒喝,猛將桑寇兒的危機意識提得半天高。
難怪——難怪這些天來,桃姨身邊那兩名保鑣,虎二、大塊頭,總是在後偷偷監視著她。就連出去買個菜替小姐們買個胭脂水粉的,也全在他們跟蹤下。
以前這些差事全由她一肩挑下,上街是她唯一能透透氣的時候。但這些天由於有兩名大漢監視在後總覺得礙手礙腳的。但再怎麼礙眼,寇兒也懶得去分析這其中的詭異。可是現在一聽珠姊這番話,簡直是一語驚醒夢中人,怎麼能不令她焦慮呢!
「珠姊,我——」
桑寇兒挺身欲求助於珠姊時,眼角瞥見桃姨領著虎二和大塊頭走進廚房。聰明慧黠的她立刻打住話,並且直覺意識到,桃姨這回浩浩蕩蕩所要找的對象,就是她了。
果然沒錯!
「我說寇兒啊——這洗盤子的工作就交給其他人做啦,洗粗了你的小手,桃姨可會心疼哪!」桃姨硬是擠過其他女僕,好不容易來到寇兒面前。人還未站定,一連串高音量的話便直衝而來。她那應付客人八面玲瓏的交際手腕,完全搬來用在寇兒身上。
桃姨拉起寇兒的手,將她方才撩起準備洗盤的衣袂給放下,在她手背上表示愛滋地輕拍著。
桑寇兒乾澀地硬擠出笑聲,拼了命忍住把手抽回的衝動。桃姨這一套用在客官身上,都令她作嘔了,更何況那「受害者」是她自己!她只要一聽見桃姨虛情假意的話,就會雞皮疙瘩掉滿地,掃都能掃成一堆。說不定還可以收集雞毛製作成雞毛帚子,以此維生呢!
「呃……桃姨,外頭的客官好像愈來愈多了,我看你還是趕快回去招呼吧!」桑寇兒趁勢抽回手。
「不急不急!我好久沒和你聊聊了!」
老天憐我!這可是唯一讓我稱許你的地方哪!寇兒心底犯著嘀咕。
就在這時候,桃姨竟然靜了下來。這麼反常的前兆,對寇兒來講可是風雨前的寧靜,她趕忙抬頭一看,才猛然發覺到桃姨雙眼正眨也不眨地盯著自己瞧。
糟糕!寇兒從桃姨的眼睛探去,她那眼瞳裡反射的竟不是自己的倒影,而是堆積成山的銀兩。它在桃姨貪婪的眼睛裡閃閃發亮。這時,珠姊警告的話及時又竄上心頭。
「桃姨,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她裝傻笑道。在我面前,一點也不懂得掩飾貪婪。
「喔!不是。因為你長得實在太漂亮了。看到你就讓我想起年輕時的我呀!」桃姨咧嘴大笑。笑嘴角幾乎與肩同寬。
長得像她?太污辱我了!她怎麼可以用這麼殘忍的比喻來傷害我!
「是啊!也有人這麼說過也!」
「真的?是誰眼睛這麼亮?」桃姨頓時兩眼發光。
「嗯——讓我算看看!」寇兒就真的舉起雙手?如數家珍地算道,「十個人裡有八個是瞎子、一個弱視?但這些人我是可以原諒他們的。另外一個當然就是撒謊羅,不過,她已經遭到天譴了!」寇兒認真無比的一一列出。當她話一停,廚房裡十一個女僕全禁不住地噗哧笑出聲,但當她們一瞥見桃姨老羞成怒、七竅生煙時全都非常有默契地緊抿嘴唇?深怕忍不住又迸出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