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亭萱輕輕一顫,說不出話來。
「而後,又檢查出腦瘤……很不可思議,對吧?」駱逸昊微仰著頭,不讓淚水溢出眼眶。「我常在想,這世上真有神明存在嗎?如果真的有神,那麼,我真想聽聽它怎麼說?為什麼我媽媽這一生要吃這麼多苦……
「她不過是愛錯一個人而已,真的就只是愛錯一個男人,卻為了這段情而哭瞎了眼。我常在想,她這一生到底擁有過什麼?從我有記憶以來,她就是一直哭、不斷哭……」駱逸昊痛極反笑,只是,那笑容的背後藏著無盡的傷慟。
「她甚至不曾好好照顧過我……她將所有的愛都給了那個負心人……」駱逸昊啞聲說著。「所以,我不曾愛過任何人,我害怕愛上任何人……」
「不是每個人都像你母親那樣愛情至上,失去了男人就活不下去的……」谷亭萱緊握著駱逸昊的手,輕聲撫慰著。
「如果她真的活不下去反倒還比較好。」他悲傷地道:「但她不是,她活下來了,卻生不如死。我想,她只是個可憐的女人……但她是我的母親,是我永遠也放不下的牽掛。她沒盡到身為母親的責任,卻不代表我可以不盡為人子的孝道。
「所以,我努力賺錢,一心想要出人頭地,想給她好日子過……可是,什麼才是她要的好日子呢?我真的很迷惘……」他苦笑著搖了搖頭。
「駱……」她覺得自己很沒用,不知該如何撫慰他的心靈。
駱逸昊深吸一口氣,面向谷亭萱,扯出一抹笑道:「我沒事。我們進去吧!」
「嗯!」她只能握緊他的手,感覺到他也同樣地緊握著她的。
她桄惚地想著,如果他心裡的悲痛能藉由十指交握傳達給她,讓她分擔一些,該有多好?
坐落於台北近郊的「安養中心」環境清幽,擁有完善的設備,以及一大片綠草如茵、景色宜人的空地可供老人們休憩散步。
「這裡的感覺真不錯。」谷亭萱四下張望著。「我們還沒決定要讓爸爸住進哪間安養院,也許這裡是個不錯的選擇。」
「嗯!你可以考慮看看。我比較過了,費用是比其他安養院高了些,但其實頗為值得。對我來說,住得安心且舒適是遠比什麼都來得重要。」
話才說完,駱逸昊已在其中一間房前停下腳步,目光落在一位老婦人身上。是的,那的確是一名老婦人,她白髮蒼蒼,獨坐在窗前的搖椅上,手裡緊抱著一件毛衣,顯然是在打盹。
「那件毛衣……據說是我父親留下的。」駱逸昊苦澀地解釋著。
谷亭萱抿緊了唇,輕應了一聲。
「媽……」駱逸昊朝裡走去,來到胡郁玲身邊。「媽,我來看你了。」
「噢……」胡郁玲驚醒,兩手在空中揮舞,直到握住駱逸昊的手,才道:「昊昊……你來啦?」
「媽,你的身體還好嗎?頭是不是還常常疼?」駱逸昊說著,溫柔地替母親撥整微亂的髮絲。
「還好。」胡郁玲笑了笑,舉高雙手,想觸摸駱逸昊的臉龐,她蒼老的臉上有著恍惚的神倩,「你的聲音真像他……長得也像他……」
駱逸吳心口一緊,輕聲道:「媽,我帶了個朋友來……」
「什麼朋友?你從不帶朋友來的。」胡郁玲的臉上有著驚訝的神色。
「她是我的女朋友,谷亭萱。」他自母親手中抽回一隻手,想將谷亭萱帶到母親面前,沒想到,變故陡生——
「女朋友?!」胡郁玲失聲驚叫,激動地道:「叫她走!我不想見她!昊昊,跟她分手!聽到沒?你不可以交什麼女朋友!不可以!」
谷亭萱嚇了一跳,摀住了唇。
「媽?」駱逸昊沒想到母親會有如此劇烈的反應,一時間只能握住母親的雙手,「媽,你別激動,她是個好女孩,你一定會喜歡她的……」
「我不要聽!」胡郁玲揮舞著雙手尖叫著,「叫她走!聽到沒有?叫她走!」她甚至站起身,奮力地用雙手漫無目標地四處攻擊,一心只想打倒她看不見的「敵人」。
谷亭萱踉蹌地倒退幾步。
「媽!」駱逸昊抱住母親,無措地望向谷亭萱,只見谷亭萱含淚搖了搖頭,他只能以動作示意要她暫時到外頭等待,「媽,沒事了,我……我已經趕走她了……」
「她走了?」胡郁玲不確定地問:「你真的趕走她了?」
「嗯……」駱逸昊覺得難受,他早該想到母親的反應的,為什麼他竟傻得以為母親會為他高興呢?
「昊昊,不要這麼傻……」胡郁玲顫抖地抱住兒子,梗聲道:「外面的女人都很壞,她們都是狐狸精,你不要被她們騙了。」
「媽,我知道。」駱逸昊輕聲應著。
「昊昊……」胡郁玲依賴地倚著駱逸昊,「你今天留下來陪我吃飯,好不好?」
駱逸昊望向房門,遲疑地應道:「好。」
胡郁玲很開心地笑了。
***
「對不起。」駱逸昊握住谷亭萱的手,很歉疚地柔聲說著。
「沒關係,我都明白的。」谷亭萱笑了笑。
「你一定餓壞了。真的對不起。」一走出安養中心,他就緊緊地抱住她。
「我真的沒關係。」她緊擁著他,體貼地道:「我能明白你母親的心情,她就只有你這麼一個兒子,當然會……」
「不是那樣的。」駱逸昊撫上她的臉,沉痛地道:「媽媽她……其實有一點精神錯亂,長大後,我才知道父親的名字裡也有一個『昊』字,她都叫他『昊昊』。有時候,我不知道她是在叫我,或是在想念那個負心人……」
谷亭萱倒抽一口氣,難掩驚訝的神情。
「有一次,她要我喚她『玲玲』……」駱逸昊笑著說,但那笑容差點逼出谷亭萱的淚水。「你剛才也聽到了,她說我的聲音像『他』,長得也像……」
「駱,你可以不必跟我說的,我不要你再痛一次。」她終於還是落了淚。
「其實,我已沒什麼知覺了。」他強顏歡笑地道:「那一回,我發了很大的脾氣,吼著說:『你看清楚點!我是你的兒子!我不是那個男人?』然後,我搶過那件破爛的毛衣,抓起剪刀就想把它撕個粉碎,結果……媽媽她不要命地衝過來,真的是不要命了……」他抖得厲害,幾乎崩潰。
「駱,別說了,真的、真的別說了……」她哭著抱住他。「求求你……」
「亭萱……我真的好難過、好難過……」他緊擁著她,顫聲說:「真的……好難過……你一定覺得我很沒用,堂堂男子漢怎麼可以……」
「不!」她激喊著。「不要這樣折磨你自己,你承受的已經太多了!」
「在你面前,我變得脆弱了……」他淒楚地說著,想笑卻牽動不了唇角的肌肉。
「有什麼關係呢?我永遠不會笑你,永遠都會陪著你。」她溫柔地撫著他的面頰,輕聲道:「在我面前,你不必隱藏你自己。」
「亭萱……以前我不能懂得母親的執著,不能理解她怎能為了一個男人而賠上一生,但現在……我彷彿有些明白了……」他深深地凝視著她,輕聲說著。
「你明白了?」她含淚望著他。
「我母親在很年輕時就愛上那個薄情郎,那時的她,還來不及找到更明確的人生目標,就已將所有的心與情都給了他,所以,失去他之後,她頓失依靠……再沒有勇氣站起來。我在想,如果我是她,會不會也和她一樣?因為,我突然間感到不安,如果有一天……你離開了我……」
谷亭萱伸手摀住駱逸昊的唇,輕輕搖頭道:「不會有那麼一天的。」
「你怎麼能保證呢?」他急切地想聽到她的承諾,雖然明知山盟海誓也有褪色的一天,但他還是想聽她親口說。
「駱……」她呼喚他的名字,像是歎息一樣,柔聲道:「我承認我不太明白愛情這件事,但是我知道,只要你愛著我而我也愛著你,那麼,兩人同心,就算遇到困境、就算激烈爭吵,我們也會共同面對且克服的……」
「真的能夠這麼美好嗎?只要同心,就一切沒問題?」他突然感到畏縮,對於愛情,他是初次體驗,又有母親的前車之鑒在眼前,他著實沒有安全感。
「我寧願這麼相信。」谷亭萱微微一笑,笑容裡有激勵的味道。「因為對象是你,所以我寧願相信真的是如此美好。」
「為什麼……你會愛上我?」他遲疑地問,他為什麼能得到她的青睞?
「大概……」她漲紅了臉,囁嚅著道:「大概是一開始太討厭你了,所以,突然覺得你好像還不錯,就……」
「就這樣?」他垮下臉。
「那你呢?又為什麼愛上我?」她不服氣地反問。
「就……」他頓了老半天。
「就怎樣?」她噘起了唇。
「不知道。」他咧嘴笑著,捏了捏她的臉頰,「你噘嘴的模樣好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