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買下了這具琴之後,小喬心中還是歡喜得不得了,擁著琴恨不得能立即趕回家中獻寶,因此匆匆忙忙地再看了幾個攤工,便無心再逛,上了車便要直奔回家裡去。
回家的一路上,小喬可是心急得很,老是嫌騾子走得太慢,不住地探出頭去催促,然而那騾子卻也倔氣得很,要快要慢全隨它的意,儘管小喬也算是主人,它卻全然不將她的指令看在眼裡,依舊不肯加快腳步。
小喬見車伕揮鞭催了幾次都沒用,也只好耐著性子,轉而觀看沿路街景,免得當街發了脾氣,給人說閒話的機會。
這時天色正亮,車行又慢,儘管隔著一層薄薄的帷幕望出去,小喬卻連街邊行人臉上的神情都能夠看得一清二楚,每張臉孔上的神情都不盡相同,小喬愈看倒愈覺得有趣,慢慢地也就不再那麼性急了。
此時在街上行走之人,多半是汲汲於營生的老百姓,似小喬這等名門閨秀礙於札法,其實並不常外出,因此即使是沿路觀景,小喬倒也備覺有趣。
正覺得挺有意思時,小喬放遠了視線,透過帷幕,忽然見到有四、五位成年男子,正緩步迎面走來。這群人的裝束與尋常人並無不同,但是瞧他們步行的姿態、舉手投足間所流露出的自信,引起了小喬的注意。
喬家家世不凡,出人的名流宿儒著實不少,小喬年紀雖幼,這樣的人卻也看得多了,因此一望即知這群人絕非尋常人等,不由得好奇心起,張大了眼細細望去。
車輪再轉得幾圈,騾車與那群人的距離拉得近了,小喬瞧得分明,只見居中那人藍袍寬帶,樸素中自有一股華貴之氣、身材較尋常成年男子要高壯了許多,在人群中更顯得鶴立雞群、卓然不凡,輪廓深遂、虎目合威,神情沉穩得像是永遠胸有成竹、智珠在握似的,氣質特殊得讓人只要曾經見過他一眼,就絕難忘記這張臉孔,也沒有可能認錯。
小喬不禁低呼一聲。這個男人,不正是孫策的好兄弟、好智囊,而本身又精通音律的周公瑾周瑜嗎?但是他怎麼會做尋常人的打扮,又為何不會聽說他來到宛城的消息呢?難道真是自己眼花嗎?
正在驚疑不定之間,小喬所乘坐的車輛已然經過周瑜等人的身邊。小喬曾與周瑜當面交談唱和過,愈看愈覺得自己不會認錯。
眼看著周瑜與騾車便要擦身而過了,小喬心裡一急,轉頭便朝著車伕老李大嚷:「老李,停車!快停車!」
車伕聽到小姐如此吩咐,便立即勒緊了韁繩,然而那頭騾子口中的嚼環被扯得好生疼痛,惹得它不甘不願地又向前走上了幾步,這才停住,惱怒之餘,仰頭便是一聲長嘶。
就在聽到這聲騾鳴的剎那,小喬心頭忽然又問過了一個念頭:若此人真是周瑜沒錯,周瑜既是孫策的左右手;那麼當他出現在城中時,是不是就代表了孫策本人也即將要回到或是經過宛城了?
一個計謀忽然湧上小喬心頭,她不及細想,立即又朝前方嚷著,「快,老李快催騾子跑!還記得剛才咱們經過一個無人的涼棚所在嗎?咱們在前面轉角兜個圈子,回到那間涼棚去,快快!」
車伕老李得到指令,簡直是滿頭霧水,不明白小姐為何剛才催停,卻在不過一眨眼的時間之後,又要催騾子跑,搔搔頭皮,終究還是聽話地放鬆韁繩,待要揮動馬鞭催跑,不料那頭騾子突然覺得嘴裡嚼環不再扯緊了,心中一陣歡喜,因此不待人催,自己便邁開大步,小跑了起來。
車伕老李是本地人氏,熟知城中道路,既然小姐催快,於是便指揮騾子走上一條捷徑,加上騾子快跑,過了一會兒,那間似乎已遭人廢棄的涼棚已經出現在眼前。
車一停妥,小喬等不及沉兒相扶,自己匆匆忙忙地便抱著琴下了車,一面轉過頭去囑咐車伕:
「老李,麻煩你將車停在轉角之處,等會若要動身了,再讓沅兒去請你過來。」交代過後,立即又對玩兒說:「玩兒,快來幫我佈置一下,去將這琴放在那塊平整大石上,再將石塊前的地面鋪個墊子什麼的,好讓我能夠安穩地坐在琴前。」
玩兒一面幫忙打掃佈置,一面笑間:「小姐這回又有什麼新點子是嗎?」
小喬點點頭,但是神色正經,看來不像要開個無傷大雅的小玩笑,反而嚴肅地叮嚀說:「等會若有人來,你就別說話,一切全由我來應對即可。」
玩兒莫名奇妙地點頭。心中雖然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不過她是丫環,她的責任就是要服侍小姐的,小姐怎麼吩咐,她便怎麼辦;事實上,以小姐的性子來推想,等會應該是有好戲可看了呢。
玩兒想著想著,不禁有些興奮了起來,匆忙間找不到適當的首席,於是只得從車上取來一塊厚墊褥權充蓆子;快手快腳地完成了簡陋的佈置之後,玩兒看到小姐在墊褥上坐下,調整絃索,看樣子是要撫琴一曲了,於是自己也就依平時慣例,垂手跪坐在小姐身後伺候。
小喬先是眼觀鼻、鼻觀心地靜靜坐在墊褥上好一會兒,將所有心事完全暫時拋諸腦後,使自己的心情平靜,思慮澄澈,呼吸勻淨之後,算算時間也該差不多了,於是便輕抒素腕,彈起琴來。
琴昔流轉之間,沅兒彷彿聽到了一道清涼小溪正緩緩地流過耳畔,慢慢地又逐漸滲人心中,瀑瀑的流水聲使得胸中雜亂之意大減:過了一會,簡單的旋律開始有了變化,音符跳躍之間,沅兒似乎感覺到自己撩起了衣裳下擺,雙足踏人水中,陣陣清涼之意直透心脾。
她在小姐身邊服恃得久了,常聽得小姐撫琴、說起樂曲之口的涵意,因此儘管她識字無多,但是年紀輕、記性佳,聽這旋律,卻也能辨認出小姐所奏之曲,名為「兼蔑」,據小姐解釋說,這首曲子乃是出自《詩經》,是一首描述追尋理想的意中人的樂曲。
沅兒想著想著,耳邊琴韻繼續優雅地一波波蕩漾開來,淙淙水聲之間,玩兒似乎看到了一位極美麗極清雅、有如仙人一般的女工,在煙波浩渺間,悄悄地出現在暖流之中。她的美,令人心魂俱失,目光無法移開,但是她的人似遠似近,衣袂飄飄,好像只要大跨步過去,便可觸及她的一片衣角;然而仔細一看,她卻又好似在那遙遠得永遠也無法追上的地方,心醉神迷之下,像是著了魔般,不顧一切地溯溪逆流而上,一心只盼望著能夠跟隨在她身邊。
某度萎萎,白露未曦。
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趨徊從之,道阻且躋;
逐游從之,宛在水中緬。
沅兒聽得人了神,心中竟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大小姐那溫婉清麗的容貌來。大小姐那種溫婉斯文,卻又有些曠遠的獨特氣質,正符合琴聲中所描述的那位讓人無法捉摸,卻難以忘懷的絕代佳人……
像著大小姐悄然獨立於水中的情景,該會是一幅多麼難以言語表達的醉人景致,沅兒楞楞地聽著,不自覺被琴聲牽動了心境,目光也開始望向遠方。
正在恍惚間,玩兒這一抬頭遠眺,卻赫然發現在涼棚不遠處,有五位成年男子正靜靜地站在那兒,負手而立、神情專注,顯然正在側耳傾聽小姐撫琴。
沅兒乍然見到那五位不速之客,嚇得一陣驚惶,險些失聲驚呼,雖然終究忍住了沒有出聲,卻也是心神大亂,隨即想起小姐剛才的囑咐,只有急忙低下頭去,假裝什麼也沒有發現,但是先前浮現在腦海裡如詩如畫般的景象卻再也喚不回了,只剩一片空白。
但那五人對於玩兒的目光卻是恍若未覺,個個或頻頻點頭、或搖頭晃腦,表情不一,只有居中那位高個兒的藍袍男子微側著臉,神態認真,隨著琴聲流動,心中滑過那一段段優美的詞句:
萊政來采,白露未已。
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趨洄從之,道阻且右;
遞游從之,宛在水中緬。
雖然不斷地追尋,無奈伊人的身影卻愈行愈遠,終究沒人薄霧之中,失去了蹤影,追求者滿心的悵惘,卻也只能愣愣地望著河面,懷疑世上真有如此美人嗎?美人適才真的出現過嗎?又或者只是自己的幻想?一切似真似幻,恍惚間,唯有淙淙流水依舊真實地不斷向東流去……
琴聲至此也愈來愈是細微,幾不可聞,雖然小喬已然放下雙手,那琴聲卻仍若有似無地迴盪在耳邊,久久不去。
小喬在彈奏之時,向來全神貫注,對於身外之事一無所聞,此時一曲既畢,抬起頭來,這才見到剛才在街上見到的那五位男子,正站在離涼棚十步之遙處。
不過這原在小喬的意料之中,於是微微一笑,說道:「各位既是知音人,便請進涼棚裡來說話,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