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老頭兒,你剛才偷罵我家丫頭不說,現在竟然連我兄長都罵進去了,簡直無恥!」尹德賢光火地拍桌而起,一張老臉漲得通紅。卑劣低級惡毒的死莫老頭兒,佔了便宜還敢在那耀武張揚,一點廉恥心都沒有,罵他無恥還當真是名副其實,再貼切不過。
「奇怪了,年輕人談戀愛是天經地義的,你幹麼罵我孫子無恥?」莫爺爺瞪大眼珠,一臉怨氣難平,「無恥的人是你,當年硬搶我的寶貝曼苓,還有臉罵人。」
「我是罵你!」尹德賢臉色由紅轉紫,狂聲咆哮中有股對牛彈琴的無力感。都已是早八百年前的老掉牙舊事,虧他記性好,三不五時便拿出來溫習,時時掛在嘴邊。
「爺爺,人家要跟你說話啦!」尹梵水轟然插入其中,拍桌大吼,並非她粗魯不文,而是賢爺爺近來檢測出罹患重度重聽,不吼他是聽不見的。
「水丫頭!」尹德賢像是此時才發覺尹梵水的存在,欣喜地摟住久違多日的寶貝孫女,開懷地大叫,「仲老頭兒,瞧見咱們水丫頭沒有?她好端端的,沒事。」
「仲爺爺聽不見的啦,他沒戴助聽器。」尹梵水掙脫尹德賢的懷抱,走向坐在電視機前,專注地觀賞國劇的尹德仲,雙手在他眼前晃動,「仲爺爺。」
當然,免不了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巨吼,都八十好幾了,耳力退化在所難免。唉,真是不孝,為了自己惹出的禍端,連累了年老力衰的爺爺們。
「我來。」一直陪在尹梵水身邊的莫以烈突然握住她的手,沉著穩重。
尹梵水臉上的哀愁明顯得令人疼惜,尤其,他明瞭那是發自對親人的感恩傷懷,更令他心動,當初也是這副神情勾去了他的心,令他癡戀至今。
「你要做什麼?」尹梵水戒備地護在她兩位爺爺身前,有如展開雙翼護衛一切的母雞,惟恐外力來襲,「不許你對爺爺們動粗!」
「丫頭,這小子是誰?」尹德賢蹙緊了雪白眉毛,十分不悅地打量眼前的年輕小伙子,「該不會就是那只沒擔當的縮頭烏龜吧?」剛剛才跑掉一個毛頭小子,眼前這個看起來倒是挺穩重的,不像是會拐走他寶貝孫女的惡徒。
「我姓莫。」莫以烈坦然地迎規尹德賢不友善的目光,老實招出自己的身份,「剛才氣得吹鬍子瞪眼睛,現在躲在廚房裡偷喝雞精、補充體力的老人是我爺爺。」
正在暢飲第三瓶特級雞精的莫爺爺差點被嗆到,死孩子!虧自己浪費一堆口水為他美言強辯,他竟將胳臂向外彎,完全不顧祖孫情面,唉,兩個尹老頭雖然膝下無孫子,但有個貼心、懂得反哺的孫女兒也就夠了。
鏘!莫爺爺將雞精一摔,砸得洗碗槽裡滿是碎片,心情郁卒至極,真沒面子,又輸給尹家老頭了,不行,這個女娃兒非得留下當他孫媳婦不可,憑什麼尹老頭就能含飴弄孫,得享天倫之樂,而他卻得終身孤老無伴?開玩笑,他才沒那麼衰!
「莫老頭有四個不肖孫子,你是哪一個?」尹德賢面色稍微平緩,肅然的神色亦鬆懈了些,這小子挺性格的,懂得大義滅親,不錯,孺子可教!
「莫以烈。」他仍緊握住尹梵水的手腕,不肯放鬆,「是我娶了梵水。」
「那你們生米煮成熟飯了沒有?」出乎意料地,發問的人竟是雙耳幾乎全聾的尹德仲,「啊?」
拜託!哪壺不開提哪壺,問那麼色情的問題做什麼?尹梵水朝天翻了個白眼,乏力地倒在沙發裡。
「有件事想請尹爺爺作見證。」莫以烈避過令人尷尬的問題,轉向正題,「當年梵水在美國唸書的時候,應該在這家公司做過暑期工讀生,對不對?」
莫以烈遞了一份人事資料表給尹德賢,上頭詳細載明瞭所有員工的薪資所得,當然,尹梵水的大名亦在其中。
「丫頭,你什麼時候到美國去的?」尹德賢盯著那份資料好半晌,許久之後才恍然大悟地撫掌大喝,「對了,你去受訓嘛,還被洋鬼子欺負得好慘、好可憐,卻死撐著不回家訴苦,直到有一天被你爹給撞上,我們才知道你過得不好,死要面子,跟你仲爺爺一樣。」他寵溺地擰了擰寶貝孫女的臉頰。
「爺爺!」尹梵水無奈地瞟了眼年邁體衰卻仍精神奕奕的賢爺爺,有苦難言,不知道抗議過多少次,要爺爺別開口閉口都是丫頭來丫頭去的,更不喜歡臉頰被掐擰的疼痛,可是爺爺卻特別愛做這兩件事,唉,「你不問他原因,就乖乖接受質詢哪?」
對哦,他怎麼會變得那麼沒格調,被個毛頭小子擺弄得團團轉!尹德賢白眉一擰,倏然轉身,厲聲大喝。
「小子,你沒事淨問這些陳年往事做什麼?我家丫頭的私事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我還沒跟你算帳,你倒先聲奪人,搶先一步,怎麼?看我人老好欺負,是不是?吵不過你是不是?我告訴你,想當年你爺爺滿地爬的時候,我早……」
「我怎麼樣?」又回到客廳的莫爺爺驀然跳出來,護佐莫以烈,「你少找小孩子麻煩。」
「是他先找咱們家丫頭的麻煩,我替孫女討公道不行啊?」尹德賢奇怪地投送一記白眼過去,詫異不已。莫老頭一向冷酷無情,對待孫子們更是嚴苛至極,少有笑臉,怎麼今天不一樣?是吃錯藥了嗎?「走開,別來胡攪蠻纏。」
「你以大欺小。」莫爺爺抵死擋在莫以烈身前,不肯退開,「無理取鬧的人是你,不分青紅皂白便編派烈的不是,我能看著你亂來嗎?」
「你才無理取鬧。」尹德賢震天動地地大吼。
她受夠了!尹梵水悻悻然地衝進廚房,一口氣連續灌下雨林咖啡,這種亂七八糟的情況最好立刻停止,否則她會瘋掉,當場給這票人瑞難看。
「請安靜!」莫以烈沉著聲音低咆,音量不大,聲調不高,卻達到百分之百的效果,一時之間整個大廳安安靜靜、鴉雀無聲,僅剩電視裡傳出的些微聲響,「我有話要說。」
「又沒人摀住你的嘴不讓你說,傲什麼傲?一點都不懂得敬老尊賢。」尹德賢自顧自地咕噥著,心情大壞,若是不讓他跟莫老頭鬥氣,今天就算白來了,一點樂趣都沒有。
「說得好啊!唉,都怪我那兒子長年不在家,沒盡到半點做父親的責任,實在汗顏哪!」莫爺爺似乎心有慼慼焉,臉色也好不到哪兒去。
「你們有完沒完?到底要不要讓他說?」尹梵水狠瞪過去,身子微微發顫,這回咖啡真的戒得太久了,身體突然不適應大量咖啡因,以致呈現顫抖症狀,但這點小小的副作用總好過頭疼欲裂的難受,忍一忍就過去了。
「這是醫院的住院證明,還有付款清單。」莫以烈若有所思地瞄了她一眼,才接下去說明,「請注意上面的日期與姓名。」
「小子,盲腸人人都有,割掉的人也不在少數,沒什麼了不起的啦!」尹德賢一肚子火,老臉陰沉,摘了半天,原來這小子只為炫耀自己肚皮裡少了段沒用的爛腸,竟然壞了他的「罵架」大事,「想當年我捍衛國土,在古寧頭打匪兵的時候,隨便受點小傷都比你這點小病嚴重得多,別以為自己了不起,我右邊大腿……瞧,就是這兒,看見沒有,子彈穿過去咧,還差點廢了這腿,還有這裡……」
身禮的不適加上她懶得聽爺爺重提當年勇,尹梵水逕自坐到一旁,仔細研究起那幾張微微泛黃的紙張,想發現他小題大作的緣由,住院的人是他沒錯,病名也清楚明暸,就是爺爺所說的盲腸炎。
「怎麼會?!」她急猛地坐直身子,晶亮的大眼裡滿是無法置信,「這些全是你刻意偽造的,對不對?」天哪!那些簽名怎麼會是她的名字、她的筆跡?!
「我不相信你毫無記憶。」莫以烈忽明忽暗的眼神立刻染上幾許不悅,長達半個月的時間,朝夕相處不說,連他這個時睡時醒的病人都能記得一清二楚,為何她卻忘得一乾二淨?
「可是……」尹梵水咬白了下唇,覺得胸口悶窒極了,一時不知該如何面對突兀生變的情況。事情真的有點不對勁,她的同情心雖然十分氾濫,對於一切病弱無助的動物都有種莫名的憐惜,所以才會在自己肩上加了許多沉重的擔子,還扛得不亦樂乎,可她對待異性向來是避之惟恐不及,怎麼會甘願長時間陪伴在他身邊,還義無反願地簽下手術同意書,又不是親人,院方是怎麼答應讓她作主的?「你又不是沒有親人家屬,為什麼陪在你身邊的人是我?」
這個問題也曾經侵擾他多年,不時縈繞心頭,當年……他苦澀她笑了,在為荒誕轉換的場景覺得好笑的同時,卻又悲從中來,老天爺果然是公平的,不曾對誰偏心,有因必有果,當初他種下的惡因,現在,終於嘗到苦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