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美滿,你放開我,你幹什麼呀?我跟若薇的事,不用你管!"
"你這個神經病模樣,我能不管嗎?"她下巴挪了挪,示意他看捏在手上那封皺掉的信,"你寫信給她,她不要了,她早就跟你分手,你看清楚事實!"
"我們是分手了,我只是想見她而已……"簡世豪看到自己寫出去的信,竟被轉送回來,一顆火燙的心好像被淋了一盆冰水,聲音也變得微弱。
杜美滿仍死攬著他的手臂,像是和大象拔河似地,費力地說:"她叫我要你別再去找她了,沒有結果的。"
"你怎麼不幫我問問她去哪裡?"
"就算我問了,她會說嗎?說了又如何?你逃兵去美國,守在她門口,看著她和她的女朋友進進出出,你再去心碎,再去折磨自己嗎?"杜美滿愈說愈氣,很想直接敲開他那顆冥頑不靈的腦袋,"兩個人無緣,既定的事實也改變下了,你這麼死纏爛打,沒有人會為你感動!她有她的人生,你有你的人生,為什麼一定要把你們的平行線拉在一塊?"
"愛可以突破一切問題。"
"好!愛情最偉大,你愛她,可是我問你,你愛她什麼?愛她的臉蛋?愛她的長頭髮?愛她的氣質?愛她懂音樂?愛她說話有深度?"
"愛就是愛,我喜歡這個人,不管什麼,我都喜歡。"
"我再請你仔細想想,你喜歡的是'你喜歡的她'還是'原原本本的她'?"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我知道你喜歡念音樂的女孩,這本來無可厚非。如果能找到你所愛的人,我當好哥兒們的也會祝福你,可是你今天先在心裡塑造出一個完美女孩的形象,一旦洪若薇出現了,你心裡想:"是了,就是她',然後開始以自己的方式去愛她,你覺得她很好,很美,很值得愛,你要給她全世界的幸福,你有沒有想過,她跟你在一起可能不快樂?"
"我想盡辦法給她快樂了,就算她要星星,我也會為她摘下來。"
"愛情不是談夢幻,是兩個人貼近的心。"杜美滿本想摸摸自己的心口來強調語氣,但又怕一鬆手他會跑掉,還是照樣扯緊他,繼續滔滔不絕地說:"你瞭解過她的心嗎?你讓她瞭解過你的心嗎?她想出國唸書,你也想跟著去念,但你們相愛的程度足以一起出去生活嗎?你跟她談過自己的理想抱負嗎?你除了音樂和藝術,有和她分享看日出日落的感動嗎?她瞭解你的家庭?你瞭解她的家庭嗎?我說,你根本就是在談空中樓閣的戀愛,你只是在滿足自己那份對愛情的夢想。換句話說,你愛的是一尊美好精緻的雕像,而不是洪若薇這個活生生的人。"
她說一句,他的臉色就灰敗一些,到最後,面如死灰。
杜美滿有些不忍,但是她忍耐很久了,她不能再見他沉淪下去,"這些話我以前就想跟你說了,怕你那時候剛失戀,心情亂,聽不懂也聽不下去,可是現在過去多久了?你們去年十月分手,十一、十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都過去十個月了,就算懷孕,也生出小孩了,你為什麼還沒有重新站起來?還在麻醉自己永遠愛著她?又奢望她會回頭來愛你?"
"愛是不求回報,我愛她,不求她愛我。"他黯然地說。
"你上帝啊?就算神明也要我們拜他,奉獻香火,她好到什麼程度,值得你一輩子苦苦的愛她,又讓自己一輩子苦苦的過不去?"
"她……"
"今天你當兵辛苦,回來想看她,可是就算見著了,你還是像以前一樣摸不著她的心思,她也不甩你,這樣你心情會好些嗎?"
"會。"
他的回答肯定,眼神卻顯得飄忽,杜美滿又氣又急,決定下猛藥。
"好吧,簡世豪,我現在只問你一句話,你跟她在一起快樂嗎?"
"快……"
"說實話!"她不容他思考。
他快樂嗎?簡世豪望著音樂班深鎖的大門,眉頭也深鎖起來;曾經多少日子,他在這裡等著她,出來的是一張淡淡然的幽冷臉孔,沒有笑容,沒有問他等候多久,沒有問他今天忙些什麼,他們繼續談李斯持,談普契尼,談尼采,談奇士勞斯基,談雲門舞集,談小劇場,就是談不到彼此的心。
她不談她自己,他又何嘗談過自己?他怕她看穿他的不完美。
又有多少日子,他戰戰兢兢地陪著她,小心翼翼地問候著她,深怕她突然說她想回去了,或是沉下臉不說話,他又要想辦法找話題哄她開心。
他以為,她的一抹淡笑就是他的快樂,卻忘了她不曾給他無負擔的快樂。
他真的陶醉在自己所編職的愛情夢幻裡嗎?
手臂麻麻的,像他痛到麻痺的心,他低頭看到一雙力挽狂瀾的手。
"杜美滿,你放開我,你捏得我好痛。"
"你要答應我不去機場,我才放!"
"不去了,來不及了。"
杜美滿緩緩地鬆開他的手臂,這才發現自己雙手肌肉緊繃,又酸又痛,她抓他抓得這麼緊,好怕他會毫無理性地跑掉。
再看她在他手臂上捏出紅紅的指印,本來還想講什麼"洪若薇是同性戀,你要面對現實"的話,全部吞了進去,她"罵"得口乾舌燥,是該休息一下了,而他也需要慢慢消化她的話。
他理著粗短的平頭,變黑,也變瘦了,緊鎖的濃眉說明他的憂鬱。
她遞過那封被汗水濡濕、捏得不成形狀的信,"你的信。"
"我不要。"他聲音很悶。
她摺疊起來,放在褲袋裡,語氣盡量放輕鬆:"你當新兵一定很辛苦,班長凶不凶?像不像電影裡面很會罵人,其實是面惡心善?"
他沒有反應,顯然是沒注意她的說話。
"走,去我家吃消夜,來一個大碗牛肉麵加大塊牛肉,給你補充養分。"
"我想回家。"
"也好,軍中睡大通鋪一定不習慣,回去好好休息,叫計程車嗎?"
"我去搭公車。"他走了一步,又回頭說:"拜拜。"
他總是記得說拜拜,杜美滿心裡熱熱的,即使他們許久不見,感覺有些生疏,但他們畢竟曾是好哥兒們,將來也是永遠的好朋友。
她多麼希望他振作起來,十個月的時間,也許不足以沉澱失戀的傷痛,但藉由時空的轉換,至少可以放寬思緒的空間,不再侷促在狹隘的感情峽谷裡。
可是,他的背影還是如此孤獨,腳步還是如此沉重,她跟了他幾步,看他走過了公車站牌,走過了人群,走在荒涼的人行道上。
她的心情又隨他低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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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想靜一靜,什麼都想,也什麼都不去想。
班機誤點,讓他心情混亂;杜美滿的一席話,又讓他混亂到極點。
她好像丟下一顆石頭,敲醒他某些閉塞的思考黑洞,但他又執意要封住這些蠢蠢欲動的想法,不願它們衝出來打碎他對愛情的完美堅持。
夜晚的城市裡,車子來來往往,他走著,想著,混亂著,錯亂苦。
"吱!"
緊急煞車聲在身邊響起,後面一聲驚叫,隨即一股蠻力撲了上來,推著他向前跌了好幾步。
"猴死囝仔!"轎車裡的駕駛伸出頭,猛揮拳頭,滿口檳榔渣亂罵著:"你不會看紅綠燈啊?當阿兵哥就可以闖紅燈嗎?你有才調去擋飛彈,嘜來擋恁爸的賓士,緊閃啦,嘜擱擋路啦!"
"對不起,對不起!"有人在道歉。
他這時才如夢初醒,發現自己站在快車道上,夜歸的車輛在身邊快速穿梭。
"簡世豪,別站在這裡了。"杜美滿心有餘悸地推他,小心觀看左右來車,兩人來到對面人行道。
"你怎麼在這裡?"
"你遊魂似的亂逛,我擔心你,跟著你……"她喘著氣。
"你怎麼了?"
她全身劇烈發抖,路燈下的圓臉蒼白如紙,一雙大眼盯住他,兩泡淚水欲流不流,含在眼眶裡,就像個死命憋氣不肯哭的小女孩。
"我……我沒事……"杜美滿連聲音也抖得厲害。
她親眼目睹高速的賓士車衝向他,在千鈞一髮之際停了下來,而她也在那千分之一秒,不顧一切衝到他身邊,一心只想要"救"他。
"你胡亂衝出來,很危險啊。"簡世豪猜到來龍去脈,不禁捏了一把冷汗。
"嚇……嚇……嚇死我了……"她再也支持不住,想也不想,雙手抱住他的身子,終於放聲大哭,"你自己才危險,你根本不看車子,萬一被車子撞死了怎麼辦?嗚……你叫我、叫我怎麼辦?"
他都還沒死,她就哭成這樣?簡世豪想笑,又笑不出來,嘴角輕輕牽著,淡淡地說:"我死了,也沒人難過。"
"簡世豪,你好可惡!你這麼不愛惜自己?!"她用力捶他,哭得更大聲,"誰說沒人難過?你爸爸媽媽就你一個兒子,他們之間有問題,那是他們的事,他們也是很疼你,辛辛苦苦栽培你到大學畢業,你為了一個不愛你的女孩子,說死就死,你摸摸你的良心,你對得起疼你的爸爸媽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