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到家裡﹐我開著電暖爐睡覺。我的頭痛好像愈來愈厲害。
第二 天黃昏﹐頭痛好像好了一點。
我換過衣服回 去燒鳥店﹐反正坐在家裡也很無聊。
出門的時候﹐突然下著微雨﹐我本來想不去了﹐但是開張第二 天﹐就丟下惠絢一個人﹐好像說不過去。
「你不知道有一個古老方法治感冒很有效的嗎﹖」惠絢說。
「什麼方法﹖」
「把你冰冷的腳掌貼在男人的小肚子上連續二 十四 小時﹐直至全身暖和。」
「誰說的﹖」我罵她胡扯。
「要是你喜歡的男人才行呀。」她強調。
「你試過嗎﹖」
「我的身體很好﹐這五 年也沒有患過感冒。」
「那你怎知道有效﹖」
「我以前試過。」她自豪地說。
那似乎是一個很美好的經驗。
沒想到這一天晚上會再見到你。
「歡迎光臨。」我跟你說。
你的感冒還沒有好﹐你這個樣子﹐根本不應該走到街上﹐把病菌傳染給別人。
你抬頭望著我﹐似乎不記得我是誰。
原來﹐我在你心裡並沒有留下任何印象﹐我真的不甘心﹐我長得不難看呀﹐你怎會對我一點印象也沒有﹖「有沒有到別的地方去買電暖爐﹖」我問你。
「嗯﹖」
你記起我了。
「不需要了。」你說。
「你怎麼知道有這個地方的﹖我們昨天才開幕。」
「這裡是重新裝修的嗎﹖」你問我。
「你以前來過嗎﹖」
你點點頭。
「這裡以前是一間義大利餐廳﹐曾經很熱鬧的﹐後來歇業了﹐這裡也丟空了大半年。」我說。
我發現你的鼻子紅通通的﹐是感冒的緣故吧﹖這一刻﹐才有機會看清楚你的容貌﹐你的頭髮濃密而凌亂﹐是一堆很憤怒的頭髮。鬍子總是剃不乾淨似的﹐臉上有很多鬍髭。
惠絢來問我﹕「你認識他的嗎﹖」
「只見過一次﹐是買電暖爐時認識的。」
「你好像跟他很熟。」
從第一天開始﹐我就覺得跟你很熟﹐那時候﹐我並不知道你是個拒人於千里之外的人。
你拿了一袋藥丸﹐放在桌上。
「要熱水嗎﹖」我問你。
「不用了。」
你用日本清酒來送藥。
「醫生沒告訴你﹐不該用酒來送藥嗎﹖」
「我沒有用酒來送藥﹐我是用藥來送酒。」你帶著微笑狡辯。
第二 天﹐看完醫生之後回 到燒鳥店﹐我也照著你那樣﹐用半瓶日本清酒來送藥。
你知道﹐藥太苦了﹐不用酒來送﹐根本不想吞﹐尤其是咳嗽藥水﹐味道怪怪的。
把藥吞下之後不久﹐我坐在燒鳥爐前面﹐視線愈來愈模糊﹐身體好像快要沉下去﹐只聽到惠絢問我﹕「你怎麼啦﹖」
「我很想睡覺。」我依稀記得我這樣回 答她。
惠絢、燒鳥師傅阿貢和女侍應田田合力把我扶下來。
惠絢哭著說﹕「怎麼辦﹖」
「叫救護車吧。」有人說。
醒來的時候﹐我躺在急診室的病床上﹐是護士把我弄醒的。
「醫生來看你。」她說。
我張開眼睛﹐看到一個穿著白袍﹐似曾相識的人﹐站在我面前。
「你叫什麼名字﹖」你問我。
「蘇盈。」我說。
你用聽診器聽我的心跳﹐又替我把脈。
「你吃了什麼﹖」你溫柔地問我。
「我用酒來送藥﹐不﹐我用藥來送酒。」我調皮地說。
「你吃了什麼藥﹖」你一本正經地問我。
「感冒藥。」
「吃了多少﹖」
我還在想﹐護士已經搶先說﹕
「你是不是自殺﹖」
自殺﹖我失笑。
「吃了多少顆感冒藥﹖」你再一次問我。
「四 、五 顆吧﹐還有咳嗽藥水。」
「沒事的﹐讓她在這裡睡一會吧。」你跟護士說。
「我想喝水。」我說。
穿著白袍的你﹐輕袂飄飄地離開了我的床邊﹐聽不到我的呼喚。
我在醫院睡了很香甜的一覺﹐翌日醒來﹐第一眼看到的人﹐竟然也是你。
你跟昨天一樣﹐穿著白袍﹐這一次﹐你的面目清晰很多了。臉上帶著微笑﹐鼻子不再紅通通。
你的名牌上寫著﹕秦雲生醫生。
「以後不要用藥送酒了。」你一邊寫報告一邊對我說﹐「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用這種獨特的方式來服藥的。你可以出院了。」
我真氣﹐你是罪魁禍首呀。
政文和惠絢來接我出院。
「我昨天晚上來過﹐你睡著了。」政文說。
「我昨天晚上睡得很好呀。」
「你不是自殺吧﹖」
沒想到他一點也不瞭解我。
「她那麼怕痛﹐她才不敢自殺。」惠絢說。
「原來那個人是醫生嗎﹖」惠絢問我。
「他是個壞醫生。」我說。
教人用酒送藥﹐還不是個壞醫生嗎﹖
回 到家裡﹐我用水送服你開給我的感冒藥﹐睡得天昏地暗﹐醒來的時候﹐整個人也舒服多了。
我真笨﹐怎會聽你的話用酒來送藥﹖
過了不久﹐你又來到燒鳥店。
你總是喜歡坐在後園裡。
「你沒事吧﹖」你問我。
「沒想到那天病得那麼淒涼的人竟然是個醫生。」我笑說。
「醫生也會病的﹐同樣也會患上不治之症。」你說。
「急診室的工作是不是很刺激﹖」惠絢走過來問你。
「從來沒有一個臉上流著血的英俊的浪子﹐抱著一個奄奄一息的美麗女子衝進急診室來﹐說﹕『醫生﹐你救救她﹗』」你笑著說。
「電影都是這樣的。」惠絢說。
我站在旁邊﹐沒有開口﹐我也曾經做過這一種夢﹐夢中我為我的男人受了重傷﹐血流披面的他﹐抱著我衝進醫院急診室﹐力竭聲嘶地懇求醫生﹕「醫生﹐你救救她﹗」
那是地久天長的夢。
死在情人的懷抱裡。
我沒有告訴你﹐怕你笑我。
在燒鳥店第三 次見到你﹐是我去法蘭克福的前夕。
你一個人來﹐幽幽地坐在後園。
「一個星期來三 次﹐真不簡單。」惠絢說。
我曾一廂情願地以為你為了我而來。
「你一點也不像醫生。」我說。
「醫生應該是一個樣子的嗎﹖」你說。
「起碼鬍子該刮得乾淨一點﹐頭髮也不應該那麼憤怒。」
你默默地坐了一個晚上﹐你似乎又不是為我而來。
「你明天還要去法蘭克福﹐你先走吧。」惠絢說。
我穿起大衣離開﹐街上有一個流動小販正在售賣絲巾。
他賣的絲巾﹐七 彩繽紛﹐我挑選了一條天藍色的﹐上面有月亮和星星的圖案。我把絲巾束在脖子上。
我忽爾在人群後面看到你。
「醫生﹐你也走了﹖」
「你的絲巾很漂亮。」你說。
「我喜歡星星。」我說。
「是的﹐星星很漂亮。」
「秦醫生﹐你住在哪裡﹖」
「西環最後的一間屋。」你說。
當天晚上回 到家裡﹐我立刻拿出地圖﹐尋找你說的西環最後一間屋的位置。
我想﹐大概就是那一間了。我站在陽台上﹐就能看到你住的那一幢大廈。我在想﹐哪一扇窗是屬於你的﹖早上﹐政文還在睡覺﹐我沒有叫醒他。徐銘石來接我一起去機場。
「聽說法蘭克福那邊很冷。」徐銘石在機艙裡說。
「天氣報告說只有零下六 度。」
「這個給你。」他從背包拿出一個用花紙包裹著的盒子給我。
「是什麼東西﹖」
「很適合你的﹐打開來看看。」
我打開盒子﹐是一條方形的絲巾﹐上面印滿七 彩繽紛的動物圖案。
「你現在需要這個。」
「謝謝你。」
那是一條全絲的頸巾﹐束在脖子上很暖。
在飛機上﹐我想起了你和你的鬍髭﹐突然覺得很好笑。
「你笑什麼﹖」徐銘石問我。
「沒什麼。」我笑著說。
因為我想起你。
像往年一樣﹐我們住在展覽館另一邊的酒店﹐這邊的酒店比較便宜。
第一天在展覽館裡﹐我被一個法國布商的攤位吸引著﹐他們的絲很漂亮。
「價錢很貴。」徐銘石提醒我。
「但是很漂亮啊﹗」我不肯離開攤位。
攤位上那位法國女士送我一塊淡黃色的法國絲﹐剛好用來做絲巾。
離開法蘭克福﹐我和徐銘石結伴去馬德里遊玩。
政文對徐銘石很放心﹐他從來不擔心我們會發生感情。真正的原因﹐也許並不是他信任我﹐而是他看不起徐銘石﹐他認為徐銘石不是他的對手。
我和徐銘石有談不完的話題﹐若有一天﹐我們成為情人﹐也許就不能無所不談了。
我喜歡他﹐但我不會選擇他作為廝守終生的人。
不要問我為什麼﹐廝守終生也好﹐過客也好﹐只是相差一點點。他不是我要尋覓的人。
然則﹐是政文嗎﹖我開始反覆問自己。
在馬德里的最後一天﹐我在一間瓷磚店裡發現一款很別緻的手燒瓷磚。那是一款六 吋乘六 吋的白色瓷磚﹐上面用人手繪上各行各業的人﹐其中一塊瓷磚是醫生和病人。正在替病人診病的年輕醫生﹐頭髮茂密而凌亂﹐臉上有鬍髭﹐出奇地跟你想像﹔那個病人﹐是一位長髮披肩﹐臉帶愁容的女子。
我買下那一塊瓷磚﹐放在背包裡。
「你買來幹什麼﹖」徐銘石問我。
我也無法解釋﹐也許從那一刻開始﹐我已經在背叛政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