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好了。
詠詠這麼健康,他應該感到高興。感到欣慰才是,可是……
為什麼他的心情竟是這麼沉重?
這麼多年來惟一會令他心情沉重的,不就只有詠詠的病而已嗎?
但,看著她從未如此美麗過的病歷,他還是無法寬心……為什麼……
莫人謙想著,身子再次靠進椅背,閉上了眼,思緒飛馳起來……
好快,一轉眼都十八年了,當年大龍和苡苓出事時,也正巧就是詠詠這個年齡,青澀的十七八歲……
大龍是大哥,好強,堅毅,為人很四海,很有女孩子緣,很多女孩都很崇拜他,苡苓也不例外;苡苓個性柔和似水,細細長長的身子似柔弱無骨,白白淨淨的肌膚像吹彈可破,就像搪瓷娃娃,很得人疼。
而他——莫人謙,他是莫家的獨生子,因為爸媽收養大龍,所以他是老二。
他心腸太軟,個性卻沉穩得一如他才是大哥,大龍闖了禍,很多時候都是他背黑鍋——除了讓苡苓懷孕那件意外。
天龍門第三代弟子很多都是年齡相近的。
又因為當時輩分較高的創派元老家族都居住在「莫園」的總壇裡,所以一票小伙子都玩在一起,感情特好;其中又以大龍、苡苓、華倫和他四人之間最為親密,不僅玩在一起,連上學放學都在一塊,那時他們四人還自稱是「四劍客」。
一直到大龍和華倫高三那年,因為忙著準備大學聯考,所以就剩下他和苡苓,很自然地他們成了大人眼中的兩小無猜。
兩小無猜……可不是嗎?
那段日子是他這生中最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了,因為那時苡苓是完完全全屬於他一個人的。
那時他每天的心情,真的是幸福得快飛上天了。
以為幸福就是這麼容易唾手可得,天曉得那才是惡夢的開始!
十六歲的苡苓懷孕了,卻將他從山頂推落了萬丈深淵;可,萬丈深淵並非絕谷,假以時日,他總是得見陽光的。
然而,大龍臨死前的一通電話竟像一條無形的鐵鏈,將他緊緊纏住。
一纏竟是十八年……
當年,他不過是高二的學生,連自給自足的能力都沒有,他拿什麼替人家養小孩?
這是當年他那個正在為大龍的事而氣得火冒三丈的父親堅絕反對他留下詠詠的理由之一。
而事實上這確實是一大問題所在——以他一個高二的在校學生收養孩子,真不曉得學校方面會怎樣看待這件事的。
以他的身份、年紀和……當時的心情,他其實是可以不當那通電話一回事的,但是,當剛剖腹生下孩子的苡苓躺在加護病房,她緊緊握住他的手,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拿著一雙乞求的眼神看著他時,他知道他這輩於是擺脫不了她了……
擺脫不了那個赤裸裸、皺巴巴、全身插滿管子,躺在保溫箱裡努力呼吸的小小女娃。
自然,他的決定引發他和父親間的首次爭執。
不過,別看他平時斯文、心軟,一旦執拗起來,誰也改變不了他的決定,為此,父親只好退讓一步,以「念醫學院、並在二十五歲那年接掌醫院院長」的條件交換,才答應他留下詠詠。
他毫不考慮地答應了,甚至在得知詠詠因早產而患有先天性心臟病時,念醫學院時他便主攻心臟科……
為了詠詠,他什麼都可以做的。
十八年,不算短的一段時光;人一生中的黃金歲月,他全給了詠詠……
真的是歲月不饒人不是嗎?
十八年來,他從當年的青澀高中生變成了詠詠的小爸……
小爸?想到這裡,莫人謙忍不住一個苦笑。
詠詠從什麼時候開始改口叫他小爸的?
不記得了。
他只記得在這之前她都是叫他爹地的,然後在一次他參加了她學校的母姊會之後,她回來就改口喊他小爸了,因為她說她班上的同學根本就不相信他是她爹地,說他太年輕了。
不知不覺又是一個苦笑。
唉,真不知道現在的小孩腦子裡都裝了些什麼,爹地和小爸有什麼不一樣嗎?
不都是父親。
微微一怔,眉心一攏,再次乏力地閉起了眼。
是啊,他是詠詠的父親,從小看著她一點一滴長大。
她心臟病發入院,他痛恨入院的不是他自己;她心臟開刀,他心痛得有如手術刀劃下去的是他的心臟;好強的她考試拿不到一百分,他比她還緊張——
只因,她會為了沒有考一百分而處罰自己不吃飯。
他捨不得她這麼對待自己,可是她知道嗎?
思及此,莫人謙頭疼地蹙起眉頭,不覺揉起太陽穴來。
不,她一定不知道,所以她總是喜歡做些驚人之舉來試探他到底有多愛她。
他有多愛她?
想來全天下的父親沒一個比得上他了,所有父親該做的,他全部做了;但是,彷彿他還是做得不夠。
「情況還不錯嘛。」有個聲音突地從他椅子旁冒出。
陷入沉思狀態的莫人謙冷不防吃了一嚇。
「你怎麼來了?」坐起身子,整整臉色。
他到底在想什麼想得這麼人神?
有人進到他辦公室來,他居然毫無所覺。
胡華倫半彎著身,一手搭在他的辦公椅背上、一手搭在電腦桌邊沿,視線落在電腦螢幕上。
「嗯,照這個圖表看來,這顆心臟即使參加長程的馬拉松賽跑也沒問題。」他自說自話,沒回答莫人謙的問題。
「噠!」一聲,莫人謙往鍵盤一敲,按掉了電腦螢幕。
「這麼晚了,你不回家睡覺,有事嗎?」莫人謙一邊問著,一邊著手收拾桌上的公文。
心想著,該來的,躲也躲不了,只希望華倫今晚別大難纏,他是真的累了。
「找不到伴上PUB喝酒,打電話到你家,你也不在,所以就到醫院來碰碰運氣了。」胡華倫瞟他一眼,又是故意聳聳肩,一副閒著沒事的樣子。
他沒實說的是他找了他一天——原來他是那個等著嘮叨他的人之一。
「結果我運氣還真是不錯,你果然還在醫院。」
莫人謙一笑。
「以後要我相信你的話,得用點心,找個好一點的理由再說吧。」
找他喝酒?天底下認識他莫人謙的人,誰不知道他是滴酒沾不得的?
一沾即掛,誰敢找他喝酒?不怕他掃興再說吧。
不過,這是眾人皆知的事,胡華倫還拿來當藉口,這就有兩種可能了。
第一,他心裡有事,想找人喝酒,吐吐苦水,卻又真的找不到伴,所以找他湊合湊合;第二,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另有目的。就不知道他是前者,還是後者了。
胡華倫眉頭一皺,瞪著他。
「我懷疑你們莫家人是不是都曾經吃過什麼大虧、還是上過什麼大當,所以才老不相信人家說的話。」送給莫人謙一顆又大又圓的衛生眼,胡華倫沒好氣地在一旁的小牛皮沙發椅重重地坐下,「還是你們莫家有種叫做『疑心病』的家族遺傳病?」
「哦?我們莫家人?」莫人謙忍住暗笑,放下手上的公文,也往沙發這邊坐下。
看來他今晚還沒那麼快可以休息,「不是吧,我想你指的大概是我那個惹得你又愛又氣的妹妹人瑀 吧?」原來是前者,這就好解決了。
「你——」胡華倫又斜了一眼。「交上你們兄妹倆這種朋友真會氣死人!」
「別這麼沒氣度,和女朋友吵嘴了,就把氣出在她哥哥身上。」莫人謙還是一貫淺笑著。
「這不是一個成熟、理智男人該有的作為。」
「去,我要不是大成熟、大有理智,現在早抱著別的女人窩在暖烘烘的被窩裡睡覺了,哪還待在這聽你說這些風涼話!」
「這些話在這裡說說、發洩發洩情緒就行了,可別讓我妹妹聽到了。」
「聽到了正好,一拍兩散,好稱她的意!」他忿然道,一手重重地往椅臂一拍。
一拍兩散?莫人謙不得不皺起眉頭了。
「這回是怎麼回事?有那麼嚴重嗎?」他注意到胡華倫手掌上纏著白色繃帶,「你的手怎麼了?」
胡華倫看了看自己的殘手,無奈一歎。「別提這個了」
「不會是和人瑀有關吧?」八九不離十了,他猜都不用猜。
「到底怎麼回事?連手都受傷了,嚴不嚴重?」
「不嚴重。」胡華倫聳個肩,雙手枕在腦後,往椅背癱去,閉上了眼,一語又關:「不過就是人瑀有新歡了。」
「新歡?」莫人謙明顯一愣,隨即是肯定地道:「不可能。」
要說莫人瑀移情別戀,那還真是一件教人打死也不會相信的事了。原因無它,不過就是認識莫人瑀的人都知道這小女子天生有一副凡事認真的個性,唸書也好、做事也罷,只要一投入,她就一定做到百分百——就連談情說愛也不例外。
要不,她也不會任由胡華倫使了十八般武藝、死纏活賴了幾年,一直到她大學畢業才肯接受他揚言打死不退的一片真心。
她是那種不輕言談愛,一談便是死心塌地:認定了,就是一輩子的事。